- 八十年代文学史料研究
- 程光炜主编
- 3545字
- 2025-04-28 11:11:54
一 老舍的故事
老舍(1899—1966)原名舒庆春,出生在北京一个贫寒的家庭。父亲是普通的满族护军士兵,八国联军攻打北京时战死;全家靠母亲给人洗衣服,缝缝补补,在小学里当勤杂工维持生计。因为这个缘故,老舍衷心热爱新社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他是作家中最受政府信任的人。他女儿舒济说:“毛主席生前曾多次亲切地接见过他,亲自观看和听他写的话剧和相声,邀请他出席历次最高国务会议。敬爱的周总理生前多次给他点题,观看他写的话剧彩排,给他讲解党的政策。”[3]要讲,这种人生经历和背景不应该是“文革”戕害的对象。
1966年8月23日早上8点多,老舍到北京文联上班。文联的人都很惊奇,因为他身体不好正在住院。有人问他,老舍淡淡地回答:“这是一个运动,康生告诉我了,这是个大运动,应该去参加,感受感受,所以我就来了。”当时文联和社会上已经非常混乱。下午2点多钟,天安门旁边北京第28中的一批中学生冲到文联,把萧军、老舍等人揪上汽车,老舍眼镜被人打掉。这群人被拉到文庙,脖子上挂着牌子,跪了两个多小时。老舍的头还被中学生砸破,鲜血从脸上流到衬衣上面。文联革委会的人生怕出事,借故把老舍从现场弄回家。第二天,老舍在新街口豁口外太平湖公园坐了整整一天,午夜投湖自杀。根据当时逻辑,他应该是“安全系数”最高的社会名人,不至于有如此结局。“他大概以为不大会揪他的,他闹不清咋回事,他表现得很沉静”。“他自己以为自己是爱国的,也是无党派,也不是走资派,也不是当权的,他是个作家。”[4]联系前后这种种迹象,老舍之死大概是一个意外。
这个故事的引子很值得注意,就是老舍身边的文联办公室主任曹菲亚刚才说的那段话:他大概以为不会揪他,自己爱国,是无党派,又非当权的走资派。他进一步强调说:“老舍先生很大一个长处和优点就是,他是个非常善良、非常豁达的这么一个老人。”[5]实际不仅是上述史料,1949年以前的“老舍故事”,也在加强印证着人们对他这种“安全系数”很高的印象。
例如,曾在武汉时期跟着老舍办协会、编杂志的作家楼适夷回忆,抗战爆发后,老舍立即离开山东齐鲁大学教授的职务,将家人留在济南,只身一人来到武汉。他说:“在一向的印象中”,老舍是“平时不大习惯参加任何政治活动的先生”,这次抱着爱国热情,答应担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总务主任,主编《抗战文艺》。国民党很想把这个力量收罗门下,为其所用。为此,国民党中宣部部长张道藩摆了宴席,可出席者寥寥。只有老舍和冯乃超等少数人参加。老舍有自己的理由:“我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谁真正的抗战,我就跟着谁走,我就是一个抗战派!”1938年3月文协成立时,原先答应承担经费的国民党,又变卦了。“尽管先生一次次跑腿坐索,结果还是一个钱也不发。协会付不出房租,发不出工作人员的生活津贴,要开会也租不起一个会场。但是这并没有难倒名为协会总务部部长而实际是主持人的老舍先生,他亲自掏腰包,四处奔走,联络文艺界的朋友,向冯玉祥、邵力子等抗战中的闲员,还有张道藩和陈立夫等,凭着自己的面子去借款,而且利用他们阔气的公馆,一次一次当作理事会的会场。”[6]作家锡金当时是一个22岁的小青年,最初见到名作家老舍时有点紧张,可他在别人说话时插上一两句笑话,引起满座哄堂大笑后,自己的顾虑马上就消除了。他是老舍的另一个助手。他记得:“老舍建议,由我、适夷、姚蓬子三人直接处理编务。”“我当时是不公开的共产党员,属于设在八路军办事处的文艺小组,老舍也许可能有些知道,所以他坚决推举我。适夷当时出狱不久,组织关系尚未恢复”,因此他和老舍一样“算‘无党无派’”。《抗战文艺》刚开始是三日刊,封面由梁白波绘制,刊头字是丰子恺所写。“编三日刊很忙,要组稿、看稿、编稿、校稿,印出来以后要发行,还要结算账目。所以老舍总是跟我们滚在一起”。他自己写稿,署名“总务部”。“我们只管编、校,其他的杂务都是老舍,他干得井井有条,一点也不杂乱。往往在我们想到还有什么事要干时,他已经干掉了;有的稿子约定了未送来,有时就是他去跑。”[7]
楼适夷还说到对老舍平时生活的印象。老舍当时的收入只有五元、十元等零星寄来的稿费,吃的是大锅饭,“穿的是从北方小行包中带来的几件旧衣服”,“从未见他穿过当时大家习惯穿的西服。在国外生活过那么多年,但他身上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洋气,倒像一位从乡下出来的三家村的学究。他自己光抽廉价的纸烟,有一个熟朋友来,谈久了便提议:‘好,上外头去走走。’于是便一起到武昌街头熟悉的小饭馆,叫上一壶酒,几只简单的酒菜,吃一点小点心,又把话题引起来了。最后由他掏出钱包来付钞:‘不许同我争,到底我比你们还富一点呀。’”后来楼适夷向老舍借了几十元路费,去香港找事,还是老舍找许地山帮的忙。“许先生便说:‘老舍嘛,他是穷苦出身,从小在北京大杂院里长大,他一直保持勤劳人民的本色。’”[8]郑振铎的夫人高君箴在《一个难忘的人——忆老舍先生》里说到他朴实的为人。1930年年初他从新加坡回国,来沪在她家中住了半个多月。老舍很勤奋,天天埋头写作,那篇童话小说《小坡的生日》,就是他在那里完成的,后发表在郑振铎主编的《小说月报》上。“那时我家境况不好,加上福建人的习惯是早晚两餐粥,只有中午才能吃些干的,老舍先生是北方人,我怕他不习惯,因此几乎天天中午总是做一大碗肉丝面招待他,再好的却是无力办到了;有时深夜,他与振铎促膝谈心,充作夜点的也还是一碗面。每当我带着十二分的歉意把面端到他面前时,他总是表现出非常爱吃的样子,大口大口香甜地吃着,似乎是在安慰着我,而我却至今仍然感到内疚,我没能好好招待他……老舍先生是多么纯朴的人啊!”[9]李长之1933年认识老舍,当时老舍34岁,他23岁。在他印象中,老舍是一个会鼓励也会规劝别人的人,考虑问题和做事比较有分寸。李长之那时写文章抨击商务印书馆总经理王云五,老舍开始没有说什么。以后有一天,“他给我信说:‘与王老板大战,真如赵子龙,浑身是胆。’这是鼓励。我不久告诉他说,我要搞文学史了,他来信说:‘还是搞批评的好,因为这救急。’我批评他的《离婚》后,他来信说:‘你批评一个人演关公,就只问他演关公怎么样,不责备他没演张飞。只是一些琐碎之处,可以去掉。’这都是规劝。”他接着说:“一个要求进步的人,也关心朋友的进步。老舍就是这样。我觉得在他那里得到不少教益。我觉得他确是我的良师益友。”[10]这篇文章写于1978年老舍骨灰安放仪式之前,40多年前的旧事,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再例如1939年重庆北碚“文协”的同事萧伯青,也谈到了当时与老舍相处的点滴。北碚是嘉陵江上游的一个小镇,街道不多,但很清洁。店铺不少,有菜馆、饭馆、冷酒馆、旅馆,以及邮局、电报局和银行,也有几家书店。撤退到大后方后,这里集中了很多文化机关和学校。住在北碚的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理事和会员,在那里有三十多人。从这里上重庆开会太远,车船拥挤,路途不易。所以,决定在北碚设立一个文协分会。老舍搬到北碚,大概是秋天以后的事情。他记得老舍每天的生活比较规律:“每晨要打太极拳。上午写作,写一阵就自己拿扑克牌过五关玩一阵,有时是用骨牌拿一百开。玩完了,他又写起来了。午饭后要睡一小时午觉。下午或写作,或看书,或看朋友。晚上写的不多。”他说,文协虽是一个松散的民间团体,但从全国流离过来的文学界朋友仍然不少,一来就住在那里。相处久了,他对老舍的性格有了切近的了解。萧伯青在这篇文章里回忆道:“老舍对朋友真是好,可以说是‘善与人交,久而敬之’,肝胆照人,情谊深厚。他喜欢朋友,朋友喜欢他,他有很多朋友,总是越交越厚。他平易可亲,和善待人。但不是一团和气,一遇到大是大非,他立时爱憎分明,有棱有角,不畏强暴,敢碰敢顶。有一名作家向国民党反动派告密,说老舍私下说不满意政府的话,老舍听说后,就立时恼了,就叫另一作家给那个作家带个口信,请他‘以后不要再来我这里了,如果来了,我将他王八蛋臭骂出去!’”他认为老舍虽没明说,心里是同情共产党的。萧伯青对一件事印象很深。《新华日报》设立了一个北碚分社,是两间门面两层楼。在那里订报、分报、送报、卖报,门面摆了一个售书摊,再卖些进步书刊。街对面开着一个茶馆,天天坐满喝茶的人,其中也有特务在座。“分社送报的报童给老舍送报每天都是到黑夜悄悄地把《新华日报》从门缝下塞进屋里来,就连忙离开。有人问报童:‘为什么不在白天里送,偏偏在夜里给老舍送报?’报童说:‘我们怕给舒先生惹出麻烦,所以才暗暗送报。’一个报童说这个话,正说明党在那时对老舍是如何的关怀。”[11]
将这些三四十年代的“老舍故事”,与六十年代的老舍对接,才知道他真不是一个热衷于政治活动的文人。但这些故事也反照出我们过去没想到的东西来。前面说“老舍之死大概只是一个意外”,意思是说如果不叫他赶上,可能事情就会是另一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