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于语料库的《说文解字》字(词)汇隐喻模式研究
- 吴世雄 周运会 章敏
- 5087字
- 2025-04-25 19:42:48
第一章 语料库隐喻研究
第一节 基于语料库的英汉词汇隐喻认知研究
一 隐喻研究的历史
在西方学术史上,metaphor(隐喻)这个词最早出现在古希腊学者埃索克拉提斯(Isocrates)的 Evagoras[1]。但最初对隐喻进行系统研究的人则是亚里士多德(Aristotle)。亚里士多德在他的《诗学》(Poetics 第21节)中,将隐喻定义如下:
隐喻是将本来用于指称别的事物的名称用来指称一事物,这种名称的转移方式可以是从属到种,从种到属,从种到种或类比。比如说,“我的船站立在那儿”就是从属到种的名称转移,因为“落锚停泊”就是“站立”姿态的一种。再举一个从种到属的例子:“奥德修斯所建立的卓越功勋确实不可计数。”其中“不可计数”相当于“许多”,在这首诗中被用来代指“许多”。“用一把剑抽走生命”和“以坚硬的铜刃斩断”则是从种到种的名称转移的例子。在这里,“抽走”就是“斩断”,“斩断”也被称为“抽走”,两者都体现了“带走”之意。[2]
亚里士多德列举了隐喻的四种形式,前三种属于简单隐喻、本体和喻体通过象似性产生联系。第四种隐喻形式涉及类推的理论基础,属复杂隐喻。亚里士多德举了“播种神灵创造的光”这个例子,来说明第四种隐喻。比如说,“撒种子”即是“播种”,可对于“太阳光线的撒播”并不存在专门的指称。但“撒播”之于谷物的关系与太阳对光线的“散播”有相似之处,因此才会有“播种神灵创造的火”(sowing the god-created fire)[3]这样的短语。这个引用范围极广的定义体现了亚里士多德在他所建立的传统诗学和修辞学的理论框架里对词汇隐喻修辞所采用的以词汇为中心的研究方法。亚氏的隐喻理论在今天依然具有很重要的意义。亚里士多德在隐喻研究中对古代范畴理论的运用,很可能启发了乔治·莱考夫(George Lakoff)和约翰·泰勒(John Tyler)这些当代活跃的语言学家,使他们得以在现代认知范畴理论的基础上重新解释和定义隐喻。
自亚里士多德对于隐喻的系统论述开始,隐喻研究在这两千多年里一直是西方学术界的热点。20世纪开始由概念隐喻理论引发的“隐喻狂热”,进一步使隐喻成为人文科学的焦点,其中以莱考夫的认知隐喻理论最为引人注目。
自20世纪70年代始,西方的隐喻研究开始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对隐喻的研究急剧增长,呈现出一个被马克·约翰逊(Mark Johnson)称为“隐喻狂热”的时期。隐喻成为不同学科领域学者共同的兴趣焦点,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当数莱考夫的认知隐喻理论。莱考夫的认知隐喻理论渗透了当代隐喻研究的各个方面,成为当代隐喻理论实现认知转向的重要标志之一。事实上,莱考夫的认知隐喻理论是如此重要,以至于目前它已成为大部分隐喻研究的基础。但是,认知隐喻理论也受到来自各个学科领域的质疑和批评。在语言学领域,安德鲁·哥特利(Andrew Goatly,1997,2007)[4]、蓝纯(2005)[5]和李福印(2006)[6]曾指出认知隐喻学的一些问题。就隐喻语言研究的方法论而言,跨语系语料、隐喻的历时动态演变及其文化基础成为当代认知隐喻学面临的最主要问题。莱考夫本人在不同场合都曾经指出,概念隐喻理论需要大量语言证据的支持。他在北京所做的“认知语言学十讲”的讲座中就建议中国学者从汉语语料出发,立足中国文化,研究隐喻,“探索并比较不同文化中认知系统的异同,这既可为语言学研究提供实证,又能体现语言学研究的价值”[7]。
二 隐喻语言认知研究的主要问题
(一)忽视对于隐喻的历时分析
隐喻研究的这个缺点也许肇始于费迪南德·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的共时语言学。莱考夫的认知隐喻理论批判了索绪尔的语言和符号间的任意关系原则,认为语言和符号间的关系是有理据的。可是,莱考夫的认知隐喻理论并没有对语言的历时变化给予足够的注意,而在通常情况下正是这些变化构成了语言中大部分的理据。哥特利[8]讨论了隐喻和语义变化之间的关系。从他的讨论,我们可以看到隐喻对语义变化的影响:语义收缩、扩张和意义转换。多义词也是源于词汇的隐喻运用。例如,通常一个作为创新用法的隐喻表达,要经历一个历时的过程,在此期间会受到文化和人类生理经验的影响,但当它被作为一种对其原始形态的规约的偏离而被语言系统接纳时,它将成为新的词义而与原先存在的词义产生共时的联系。因此,共时状态下的词汇语义结构事实上是历时变化的结果(通常是隐喻性的)。在缺乏对隐喻历时变化的词源学研究的情况下,对于词汇隐喻的研究很难说是充分的。
伊芙·斯维瑟(Eve Sweetser,1990)在她的著作《从语源学到语用学》(From Etymology to Pragmatics)中,从隐喻引申,文化和认知方面对英语感知动词的语义变化和语用进行了研究。正如该书的题目所显示的那样,斯维瑟的研究是一个从语源学到语用学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她致力于研究语义结构的隐喻和文化。斯维瑟在书名中用的“语源学”(etymology)事实上是指一种历时的研究,而“语用学”(pragmatics)(对语言实际应用的研究)指的是语义结构的共时研究。总而言之,斯维瑟发展了一种新的隐喻研究方法,即她把语源学的历时研究方法整合到莱考夫的共时隐喻研究模式中,揭示了相应语义历史背后的“语义域间有内在联系的隐喻系统中的连贯规则结构”和“一个更为透明的视角”[9]。
(二)过多沉湎于“普遍主义的认知心理模式”
从方法论上说,莱考夫的隐喻研究倾向于从一些假设的概念隐喻的内在模式着手,亦即采用自上而下的研究策略。莱考夫的语料库 TheMaster List of Metaphors at Berkley(伯克利重要隐喻目录)就表现了这一点。TheMaster List of Metaphors at Berkley邀请说英语的人凭直觉递交隐喻句子作为语料。这种自上而下的研究方法被用于探索文化对隐喻体验基础的影响时,它确实是有明显的不足。也就是说,当隐喻研究不再是一种形式语义研究,而是一种隐喻语言的文化阐释时,自上而下的研究方法就不够合适。例如,事件结构隐喻(the Event Structure Metaphor)是最普遍的概念隐喻之一,它将空间概念域作为源域向目标域(事件)投射。隐喻“生命是旅行”即是其中的一个例子。“生命是旅行”的隐喻继承了它的更高层次隐喻主题 ACTIVITY IS MOVEMENT FORWARD(活动是向前的运动)的图式结构,正如哥特利(2007)在讨论香港的教育改革时所注意到的那样,隐喻ACTIVITY IS MOVEMENT FORWARD(活动是向前的运动)“聚焦于其意象图式的所有三个部分:(1)起点,于此处权威部门施加力量决定教改发生;(2)路径——教师引导学生的方法。(方法是道路/轨道);和(3)由课程目标所预先决定的终点(目标是方向/目的地)”[10]。
莱考夫对隐喻“生命是旅行”的分析基本上是按框架语义分析的方式进行的。这个分析的问题是它忽略了源域和目标域的意象图式的文化属性。对隐喻LIFE IS A JOURNEY(生命是旅行)的分析而言,它所忽略的文化对隐喻LIFE IS A JOURNEY(生命是旅行)的形成和理解起着基本的作用。但是文化意象图式确实给这个隐喻主题提供了不同的文化理据,从而使它成为一个文化特定的隐喻,而不是一个普遍隐喻。
哥特利提出,对于说黑脚族语(Blackfoot)的人而言,并不存在作为事件和行为模型的事件图式。[11]即使在较不具体的层面,也有如黑脚语这样的“异国”语言所表现的例外存在。最一般的认知模式似乎都并不适用于黑脚语,如黑脚语中不对物体和过程(这些过程是由物体引起的或是作用于物体的)之间的区别做出区分。因此,虽然从西方语言的角度来看,事件结构图式(CAUSE IS FORCE/原因是力,CHANGE IS MOVEMENT/变化是运动,ACTIVITY/PROCESS IS MOVEMENT FORWARD/活动或过程是向前的运动,DIFFICULTY IS OBSTACLE/困难是障碍;等等)看起来最有希望成为普遍隐喻的一个通用模式,但是它也不适用于黑脚语。换句话说,关于活动的图式隐喻——独立存在的物体向其他独立存在的物体施加力量并推动它们——并不是行为或事件的一个普遍隐喻模式。[12]
(三)对隐喻形成的精神文化影响缺乏足够的重视
隐喻“生命是旅行”的基础是两个不同类型的理据。第一个是关于实际生活和旅行的体现经验,它给隐喻“生命是旅行”提供了以身体经验为基础的转喻基础;而另一个是基于人类心智的文化理念,它给同一个隐喻提供了基于人类心智的转喻基础。汉语和英语表现在隐喻“生命是旅行”中的共同点所反映的,只不过是对于该隐喻两种语言所共有的经验基础,而不是汉英民族对于生命和旅行的文化概念,尽管这两个概念也对“生命是旅行”的隐喻产生了影响。对于汉语和英语而言,生命和旅行的确意味着大致相同的事物,但在这两种文化中,这些相同的事物在心理上分别被以不同的方式所处理。“生命是旅行”这个隐喻并不是普遍的,在很大程度上是有文化差异的。斯维瑟(1990)对英语感知动词的研究以及格拉茨和龚多拉斯(Geeraerts & Grondelaers,1995)对英语情感隐喻的研究都很好地填补了这个缺口。
(四)对基于语料库的词汇证据重视不够
蓝纯(2005)、李福印(2006)都曾指出认知语言学研究的这个弱点。蓝纯(2005)介绍了哥特利(1997)等人对于认知语言学研究的这个弱点的分析和批评。实际上,哥特利一直在用来自英语语料库的词汇隐喻证据来对莱考夫的认知语言学研究进行批判和挑战。哥特利(2007)用来自Metalude的词汇数据论证了在词汇层面,ANGER IS HOT LIQUID IN A CONTAINER(愤怒是一个容器中热的液体)这个隐喻并不是英语的重要隐喻主题。他论证道:
把ANGER IS HOT LIQUID IN A CONTAINER 说成是英语中关于“愤怒”的最重要的隐喻主题的说法如今已是老生常谈,但这并不与英语词汇隐喻的证据相一致。第一,以前的将愤怒表现为沸腾的液体的例子并没有特别提及容器,尽管液体通常是在容器里装着的。第二,好几个或许被认为属于这个主题的词汇,事实上也能被用来形容一般的负面情感如“紧张”而不仅仅是“愤怒”:“let off steam”(字面意义:释放蒸汽)意为“通过喧闹来除去强烈的情感”(singing opera is a way for me to let off steam/唱歌剧对我而言是一种宣泄压抑的方法); safety-valve(字面意义:安全阀)是“一种宣泄负面情感的方法”。(Doing exercise is a good safety valve for stress./做运动能很好地释放压力。)而pressure cooker(字面意义:高压锅)是“一种情感紧张的状态”(playing in the pressure cooker of the European Cup finals is a mental challenge./在欧洲杯决赛的紧张氛围里比赛是一项心理挑战)。
第三,被引用来支持这个说法的大部分词汇能更好地运用于实现其他更多样的隐喻主题。
第四,在同样常见的隐喻主题 EMOTIONAL EXPRESSION IS OUTFLOW(情感表达是流出)中,很少提到“热”(heat),并且涉及的情感多种多样,并不只包括“愤怒”(anger)。(摘译自Goatly,2007: 245-256)
哥特利指出,英语中表达anger(愤怒)概念的最重要的隐喻主题是ANGER IS HOT LIQUID IN A CONTAINER(愤怒是一个容器中的热的液体)的假设,现在已被Metalude[13]的大量词汇证据证明是错误的,这充分说明了词汇隐喻语料库对认知隐喻研究的重要意义。
三 语料库与英汉语词汇隐喻的认知研究
最近十多年来,中国学者开始重视隐喻语料库在语言研究中的应用,取得的大量成果(包括词汇证据)进一步支持了莱考夫的认知隐喻理论。例如,莱考夫的认知隐喻理论中的一条基本假设已被证明适用于汉语,而这个即是上述被哥特利证明在很大程度上不符合英语语言现实的隐喻假设,即ANGER IS HOT LIQUID IN A CONTAINER(愤怒是一个容器中的热的液体)是汉语中表达愤怒的最重要的隐喻主题之一。於宁(Ning Yu,1998)和包志坤(Bao,2003)分别建立了小规模的汉语词汇隐喻语料库来证明这个假设,但他们的发现与我们基于Metalude框架自建的包含大约41个隐喻主题和200余个汉语词汇隐喻的语料库所提供的证据相矛盾。在这个基础上,吴世雄(2007)进一步指出,於宁的基于语料库的分析(1998)是有错误的。目前基于语料库的英汉语隐喻研究表明,认知隐喻理论对汉语词汇化隐喻的历时发展还缺乏较强的解释力,同时汉语词汇化隐喻的某些共时现象也超越了认知隐喻学的解释范围(吴世雄,2007)。我们认为,以语料库为基础的英汉语词汇隐喻研究有两个基本目标:第一个目标是描述由汉英词汇化隐喻表达引起的语义变化的共同特点和区别;第二个目标是通过对比汉英词汇化隐喻的文化理据,追寻保存在词汇化隐喻结构中的文化信息,并考虑不同的文化背景,对其进行历时语义对比。根据2008年9月出刊的《计算机应用研究》第25卷第9期发表的调研报告,国际上还没有专门的汉语隐喻知识库,“目前公布的只有厦门大学的汉语隐喻标注句库”。当前国外的六大隐喻知识库(Master Metaphor List、Sense-frame、MetaBank、Metalude、Hamburg Metaphor Database、ATTMeta)主要收集英语、德语和法语的语料,其中只有Metalude和Hamburg Metaphor Database是以词汇化隐喻为对象建立的隐喻知识库,尤其是Metalude附有汉语翻译,反映了语料库创建者力求与汉语平行对应的思想,值得我国学者重视并加以利用。我们的研究思路就是首先建立一个基于Metalude的英汉平行对应词汇化隐喻语料库,为后续的汉语和英语的词汇化隐喻以及它们之间的隐喻模式比较打下基础。迄今为止,我们的英汉平行对应词汇化隐喻语料库所收集的全部英汉语语料按照41个隐喻主题进行分类,建立了41个子语料库,英语语料统计量达956项,汉语语料统计量达964项,另外还有一个包含数百条按照汉语拼音排序的汉语词汇化隐喻语料库,为研究英汉语词汇化隐喻打下初步的语料基础。虽然我们按照和Metalude 相同的严格标准,建立了一个英汉词汇隐喻平行语料库,以此作为研究的基础,但是我们的隐喻语料库建设在规模、内容和知识结构等方面仍然有诸多问题,况且任何数据库都是一个开放的系统,需要不断扩充和完善。我们的这个汉语词汇化隐喻语料库和Metalude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