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岁次庚辰,时近孟冬。
山西,太行深处。
砭人肌骨的寒风如同无数把无形的刀子,在荒凉的山谷间肆虐穿行,卷起地上的枯叶和黑色的煤灰,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嘶吼。天空是铅灰色的,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都会降下更加酷烈的严寒或是冰冷的雨雪。
视线所及,尽是衰败萧索。山坡上的树木大多被砍伐殆尽,只留下光秃秃的树桩和嶙峋的怪石。残存的一些灌木也早已枯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靠近山脚的几处所谓“田地”,早已看不出庄稼的痕迹,只有一片片龟裂的、泛着灰白的土地,顽强地裸露在冷风之中,诉说着连年的大旱与随之而来的绝收。
陈锋意识恢复的瞬间,首先感受到的是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以及胃部剧烈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拧在一起的抽搐——那是饥饿,一种他只在纪录片里见过的、濒临死亡的饥饿感。
他想动一下,却发现身体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隐隐作痛,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模糊的、昏暗的景象。适应了好一会儿,他才看清自己似乎正躺在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破烂不堪的干草上。
这是哪里?
剧烈的头痛袭来,仿佛有无数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正强行涌入他的脑海。他叫陈锋,二十一世纪的一名工业设计师,专精于结构优化和生产流程管理。加班猝死?车祸?他记不清最后的瞬间,只记得一片黑暗,然后就是现在……
然后,是另一个“陈锋”的记忆。
一个同样叫做陈锋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岁上下,是个家道中落的秀才。
他的父亲曾倾尽家产,在这太行山里投资了一处小煤窑和炼铁作坊,梦想着靠这“乌金”和“铁精”发家致富。
然而,连年的灾荒、官府的苛捐杂税、不断上涨的物料和人工成本,以及时常出没的盗匪流寇,最终将这个脆弱的梦想彻底击碎。
父亲积劳成疾,撒手人寰;
母亲随后也染病而去。
原主陈锋,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读书人,根本无力支撑这烂摊子,更不懂经营管理。
矿工和匠人跑散大半,剩下的也人心惶惶。
最终,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矿难之后,家业彻底败光,原主也在这破败的工棚角落里,伴随着绝望、饥饿和寒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而自己,就在此刻,占据了这具年轻而虚弱的身体。
崇祯十三年……山西……
陈锋的心猛地一沉。
他不是历史专业,但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
崇祯,那是明朝最后一个皇帝。
崇祯年间,意味着整个大明王朝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天灾人祸不断,北方大旱,中原蝗灾,农民起义风起云涌,李自成、张献忠的名字如同催命的符咒,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血腥。更别提关外虎视眈眈的后金(现在应该叫大清了),那支即将入关,并最终埋葬大明的强悍力量。
而山西,地处北方,紧邻陕西和河南,正是各种灾难和战乱的交汇之地。煤铁资源丰富?这在太平盛世或许是优势,但在此时此刻,恐怕只会引来更多的觊觎和争夺。
“真是……操蛋的开局。”陈锋苦笑一声,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他挣扎着坐起身,环顾四周。这是一个破败不堪的土坯茅草棚,大概是当年矿工或匠人居住的工棚之一。墙壁处处漏风,屋顶也塌了半边,寒风夹杂着煤灰直灌进来。地上除了他身下这堆勉强算作铺盖的干草,几乎空无一物。角落里堆着一些废弃的、锈迹斑斑的工具零件,看不出原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煤烟味、霉味、或许还有……尸体腐烂的淡淡腥臭。
胃部的痉挛再次袭来,提醒着他最严峻的现实。他已经不知道这具身体多久没有进食了。再找不到吃的喝的,恐怕用不了两天,他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就要再次体验死亡的滋味。
他咬着牙,扶着土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腿如同面条般绵软无力,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强迫自己深呼吸,试图汲取这冰冷空气中稀薄的氧气。
必须出去看看。了解环境,寻找生机。
他裹紧身上那件同样破烂、油腻腻的棉袄——姑且称之为棉袄,里面的填充物早已板结,根本不保暖——步履蹒跚地挪到门口。门口没有门板,只有几根歪斜的木头象征性地挡着。
他探出头去。
外面是一个小小的院落,或者说,曾经是院落。地面坑洼不平,散落着碎石、瓦砾和黑色的煤矸石。院墙也塌了大半,露出外面更加广阔而荒凉的景象。
这是一个废弃的矿区聚落。几十座和他所在的这种工棚类似的建筑,歪歪斜斜地散布在山谷底部的一小片平地上。大部分都已经坍塌,或者只剩下残垣断壁。几座高大的、用石头和黄泥垒成的炼铁炉的残骸矗立在不远处,如同沉默的墓碑。旁边堆积如山的黑色矿渣,在铅灰色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更远处,是蜿蜒起伏的太行山脉,光秃秃的山脊如同巨兽的骨骼,延伸向灰蒙蒙的天际。看不到一丝绿色,只有枯黄和灰黑。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两种颜色,死寂、绝望。
风更大了,刮在脸上如同刀割。陈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看到不远处一个倒塌的棚屋角落里,似乎蜷缩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他眯起眼睛仔细辨认,胃里一阵翻涌。
那是一具尸体。一具已经僵硬、蜷缩成一团的尸体,身上的衣服同样破烂不堪,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黑色,脸上蒙着一层煤灰,双眼空洞地望着天空。看身形,似乎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饿殍。
这就是史书上冷冰冰的两个字,此刻却如此具体、如此残酷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陈锋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移开目光。他知道,这绝不会是唯一的一具。在这片被遗弃的土地上,死亡恐怕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惧和绝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是工程师,习惯于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现在,他面临的是有生以来最严峻、最复杂的“项目”——活下去。
首先,是资源评估。
他自己:一个虚弱的身体,一个塞满了现代知识但在此刻几乎无用武之地的大脑,以及原主那点可怜的、关于这个矿区和周边环境的记忆。
环境:极度严寒,物资匮乏,危机四伏。潜在资源可能有废弃矿区残留的煤、铁矿石、工具,以及山野中可能存在的水源和食物。
他回忆着原主的记忆。这个矿区叫做“黑石峪”,曾经也小有规模,出产的煤和铁一度还算畅销。但随着局势败坏,运不出去,成本飙升,加上管理不善和那场最后的“意外”,彻底废弃了。大部分人都逃难去了,或者死在了这里。
附近似乎有一个叫做“下柳村”的小村庄,距离这里大约十几里山路。但记忆中,那个村子同样贫困凋敝,而且未必欢迎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
至于水源……记忆中矿区是依靠山涧溪流的,但现在是枯水期,加上天寒地冻,溪流恐怕早已断流或者结冰。
食物……更是想都别想。原主的记忆里,最后几天完全是靠啃树皮、嚼草根度日,最终还是没能扛过去。
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
陈锋感到一阵眩晕,不仅仅是饥饿,更是巨大的压力带来的窒息感。他习惯了现代社会的便利和安全,习惯了只要努力工作就能换取生存资源的模式。而在这里,一切规则都被打破,生存本身就是最大的奢望。
他环顾四周的废墟,目光落在那些锈蚀的工具残骸和黑色的矿渣上。煤……铁……这些是工业的基石。若是给他足够的资源和时间,他有信心在这里建立起一个超越时代的工业体系。炼钢、制造机械、生产武器……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无情的现实击碎。现在谈这些,无异于痴人说梦。他连下一顿饭在哪里都不知道,连能不能活过今晚都是未知数。
必须聚焦于当下。
水。没有水,人撑不过三天。这是最高优先级。
食物。获取任何能提供能量的东西,哪怕是难以下咽的草根树皮。
保暖与安全。找到一个比现在这个破棚子更挡风、更安全的栖身之所,并尽可能收集燃料御寒。
这是活下去的基本三要素。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远处的山峦。原主的记忆中,似乎有一条小路通往山涧的上游。或许那里还有未冻结的水源?或者,能找到一些可食用的植物根茎?
无论如何,不能再待在这里等死。必须行动起来。
陈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他的肺腑,但也让他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破烂的衣物,尽量裹紧,然后迈开虚浮的脚步,朝着记忆中山涧的方向,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过去。
脚下的煤矸石硌得他生疼,寒风不断地试图钻进他衣服的每一个缝隙。但他眼神中的迷茫和绝望,正在逐渐被一种工程师特有的专注和决心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