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〇年农历七月十五,正值鬼节,又是月圆之夜。
老黄历上赫然写着:七杀临门,阴气鼎盛,诸事不利。
豫北张家村,一个嵌在太行山余脉皱褶里的偏僻所在。
依着老辈传下的规矩,夜色渐浓时分,家家户户都开始在门前忙碌,拿起两个锅灶盆,开始烧纸钱,一时间烟火缭绕。
一堆是敬奉自家先人,另一堆则是打发过路的孤魂游鬼,意在让它们拿了钱财,好匆匆赶路,莫要在这阴气最重的夜晚滞留,与生人为难。
纸钱烧尽,灰烬尚温,各家早已门户紧闭,熄灯歇息。
家中若有信佛信道的,更是要在睡前焚香祷告,口中念念有词,只求这一夜能安然无恙地过去。
子时刚过,夜空中便淅淅沥沥下起了冷雨,雨打芭蕉,碎裂的声响敲在人心头,像是无数鬼影在暗夜中窸窣穿行。山风也跟着呜咽起来,时而低回,时而尖利,如泣如诉,更给这本就不同寻常的夜晚平添了几分彻骨的诡异。
村后通往山上的泥泞小径上,一道纤瘦的影子出现,她脚步不停,径直朝着后山那片坟地走去。
这片坟地是张家祖茔,百十年来的张家亡人,都安息于此。
那黑影穿过一排排旧坟,最终停在一座新坟前。
坟头上,一支简陋的招魂幡被雨水打得透湿,耷拉着脑袋,却仍在风中无力地摇摆。
坟堆上的泥土尚是新鲜的黄色,招魂幡也未倒,显然,这是一座入土未久的新坟。
“小妹,今儿是你的头七......少英来看你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嗓音带着几分刻意的沙哑,听上去约莫三十出头。
她在坟前默立了片刻,任凭冷雨浇身,这才从背后解下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物件,打开来,却是一把崭新的红绸伞。
她将伞撑开,小心地插在坟前,替那小小的坟头挡住凄风苦雨。
随后,又极其珍重地取出三炷香,用防风火柴点燃,插在伞下的湿泥里。
做完这些,她毫不顾忌满地泥泞,双膝一软,对着新坟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起身,她从怀里掏出一把折叠起来的工兵铲,熟练地展开,深吸一口气,便开始动手掘坟。
新坟的土本就松散,又被这夜雨一泡,更是泥泞不堪。
张少英动作麻利,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掘开了一个长长的豁口。
她用手抹去浮土一块鲜红欲滴的棺材板,赫然显露出来,那红色在昏暗中仿佛能渗出血来。
寻常棺木,多漆暗红或黑色,唯有横死之人,怨气冲天,才会用上这般鲜艳的赤红,据说红色越是浓烈,镇压邪祟的效力便越强。
不仅如此,棺材上还横七竖八地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红线,足有数十道之多,如同蛛网一般,将整个棺材捆缚得严严实实,深恐棺中之人会破棺而出。
被称作张少英的女人对着红棺深深一拜,口中低语:“小妹,我来了。”
她取出一柄锋利的匕首,将那些坚韧的红线一一割断。
接着,又用撬棍,费力地将七根钉入棺盖的七寸长钉逐一撬起。
做完这一切,她再次深吸一口气,猛地用力,掀开了棺材盖。
一具女尸静静地挺躺在棺底。
女尸面色惨白如纸。
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死不瞑目。
她的嘴角咧着,露出一丝极其古怪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狰狞而可怖。
“嘶......”
张少英虽有心理准备,但乍然见到这般景象,两条腿肚子还是忍不住微微发颤。
“小妹,你死得冤枉,难产死在床上,一尸两命......可那帮老顽固,却只知道守着那狗屁祖宗规矩,说什么母子相克,硬是狠心把你和那没来得及看一眼世道的孩子拆开,一个埋在这祖坟里,一个扔去了西山的乱葬岗。今天是你的回魂夜,少英我……冒险把你那可怜的孩儿给你送回来了......”
说着,她从另一个油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用襁褓裹着的物事......婴儿尸体!
她将那婴儿的尸体轻轻放在女尸冰冷的胸膛上,然后躬着身子缓缓后退,重新跪在泥地里,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忐忑,静静等待着。
猛然间,一声尖利如夜枭般的女子的号哭声,撕破了风雨,在寂静的坟地上空响彻!
“砰!!!”
棺材里的女尸腾地一下直挺挺坐了起来!
她那干枯的双臂猛然收紧,十根青黑色的枯槁手指,指甲又长又尖,死死地抠进了婴儿尸体的后背。
她转过头,面对着跪在地上的张少英,脸上那狰狞的表情缓缓舒展。
张少英见状,非但不惧,反而像是松了口气,再次伏地拜倒:“小妹,你的心愿,我替你完成了。稍后,我还会帮你把棺材盖好,坟土填平,保管让外人瞧不出半点痕迹。只求小妹看在我这番劳苦奔波的份上,也......也满足我的心愿!”
说完,她竟伸手拔起插在坟前的那三炷香,快步走到棺前,将燃烧的香头凑到女尸那僵硬的下巴下方,来回熏烤。
而她的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经取出了一个早就备好的瓦盆,稳稳地放在下面接着。
令人惊骇的是,那坐起的女尸竟似有感应,脖子轻微转动。
一滴,两滴......黄褐色的,散发着腥臭气味的尸油,顺着女尸的下巴,缓缓滴落,积聚在瓦盆之中。
就在这时,女尸的眉头似乎微微皱起。
张少英见状,不敢再贪,急忙撤掉香火和瓦盆,迅速用一块油布将瓦盆口封好,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
女尸双手依旧紧抱着那具婴儿尸体躺回棺材里,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满足的平静之色,张少英心中也是一块大石落地。
“小妹,你如今母子团聚,怨气得以凝聚,只需安心静养,待七周破棺之日,必成威力无穷的凶煞!届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少英这就为你盖棺封土,你好生修炼便是......”
又过了半个时辰,张少英仔细掩埋好坟堆抹平了所有痕迹,从外表看与之前别无二致。
她这才最后拜了一拜,将工兵铲和红绸伞等物收好,转身,头也不回地匆匆消失在风雨弥漫的下山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