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的初雪,像一位羞涩的少女,在傍晚六点零七分,悄然降临在这座城市。雪花轻盈地飘舞着,如同天空中散落的羽毛,带着一丝清冽的寒意,轻轻地覆盖了世间万物。便利店的玻璃窗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将店内暖黄色的灯光晕染得更加柔和。我呵着白气,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一阵冷风裹挟着雪花迎面扑来,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就在这时,我看见秦昭临站在冰柜前,指尖悬停在黑巧克力货架上,指腹轻轻地摩挲着某款包装。他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落寞,洗旧的黑色卫衣领口敞着,露出锁骨下方那道淡粉色的烫伤疤痕,蜿蜒的纹路在暖气氤氲中泛着微光,像一条沉睡的蛇,静静地盘踞在那里。这让我瞬间想起大二寒假,他在宿舍用热得快煮姜茶时,为抢下即将翻倒的搪瓷缸而留下的灼伤。那时他笑着把我的手腕拉到眼前,两道疤痕在台灯下静静相望,他说:“现在它们是一对了。”
“肖老师也喜欢这个牌子?”收银员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回现实,我慌忙把视线从他的疤痕上移开,感觉自己的脸颊微微发烫。秦昭临的目光却顺着我的动作落下,停在我手腕的小猪吊坠上,铂金婚戒在LED灯光下闪过冷冽的光,他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嘴角那抹惯常的弧度似乎比平时浅了两毫米,像有片雪花落在了舌尖,冻结了他的笑容。
便利店的暖气有些过头,让我的羊毛围巾边缘沁出细汗。三个月前校友会上的匆匆相遇后,办公桌上每周都会出现手工巧克力,用牛皮纸仔细包成糖果形状,封口处永远画着戴不同配饰的猪头——上周是系着蝴蝶结的,前天是抱着英语词典的,而此刻他指尖捏着的那盒,猪鼻子上正架着副微型圆框眼镜,像极了我站在讲台上的模样。
“给学生的奖励。”我举起购物篮,里面躺着给高三(5)班准备的薄荷糖,塑料包装在掌心压出细碎的纹路。他“哦”了一声,指腹摩挲着巧克力盒的边缘,锡纸发出轻微的窸窣响,像那年晚自习传纸条时,草稿纸在课桌下摩擦的声响。突然,一阵更密集的雪粒打在玻璃上,他猛地抬头看向窗外,路灯的光晕里,雪花正以45度角斜斜坠落,如同2015年跨年那晚,我们在长江大桥上看见的流星雨,那一夜,我们许下了多少关于未来的约定?
“有样东西想给你。”他突然从卫衣口袋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边角泛着经年的毛边,却细心地用透明胶带加固了封口。邮票是老式的横版设计,画面上是堆着雪人的操场,双杠上的积雪被阳光照成奶油色,右下角印着“2008年冬季”的字样——那是我们高一相识的冬天。“本来想塞进你储物柜,”他的声音轻得像雪落在围巾上,“怕你老公......”尾音被吞咽的动作切断,指尖在信封上按出个浅淡的凹痕,像是要把某种情绪深深地埋藏起来。
接过信封的瞬间,他的拇指擦过我掌心的薄茧——那是握粉笔十年留下的印记,粗粝的触感让我心跳漏了一拍。便利店的广播突然响起圣诞颂歌,甜腻的旋律里,他朝门口退了半步,卫衣帽子滑下来遮住半张脸,却遮不住睫毛投下的阴影,像只怕冷的蝴蝶收拢了翅膀。“里面是当年没敢给你的东西。”他转身时,羽绒服拉链发出轻响,门框上的积雪被带落,扑簌簌落在他肩头,像时光抖落的头皮屑,带着一丝落寞和无奈。
雪越下越大,便利店的玻璃渐渐模糊成乳白色,像一块巨大的幕布,将我们与外界隔绝开来。我站在零食货架前,指尖捏着信封的边角,能感受到纸页间夹着的硬卡纸——是照片?还是当年未写完的信?塑料购物篮的提手勒进掌心,忽然想起2013年的平安夜,他在教室后墙偷偷贴了张世界地图,用红笔圈住BJ和上海,说:“等我赚够路费,就沿着京杭大运河去看你。”后来地图被班主任撕下来时,他蹲在地上一片片捡碎纸,说每片都藏着未说出口的坐标,每片都承载着他未竟的梦想。
回家的出租车在雪夜里滑行,仪表盘的蓝光映着信封上的老邮票。周明远的微信发来三条消息,都是关于明天家长会的注意事项,末尾还贴心地加了个保温杯的表情。我把信封捂在掌心,能感觉到里面物件的棱角——是张票根,边角微微卷曲,像被人反复摩挲过千遍万遍。后视镜里,便利店的灯光渐渐缩成小点,秦昭临的背影却在雪幕中愈发清晰,他走路时依然带着当年的冲劲,肩膀微微前倾,像随时准备追上某个正在奔跑的时光,追上那个曾经和他一起欢笑、一起梦想的我。
玄关的灯亮着,周明远的皮鞋整齐地摆在脚垫上,鞋尖朝内45度,是他多年不变的习惯,一切都那么井然有序,那么理所当然。书房传来键盘的轻响,我蹑手蹑脚走进卧室,反锁房门的瞬间,信封上的老邮票突然硌到掌心——雪人画得歪歪扭扭,围巾是用红笔随便涂的两道,却在雪人的口袋里,发现了极小极小的猪头图案,像颗藏在时光雪里的种子,等待着发芽的那一天。
拆开信封的刹那,两张泛黄的纸片滑落——一张是2012年《冰雪奇缘》的首映票根,座位号13排14座,正是我们学号的后两位;另一张是用荧光笔写的便签,字迹带着少年特有的张扬:“其实那天我买了两张票,躲在教学楼拐角等了你半小时,看见你和妈妈往校门口走,就把票塞给了隔壁班的陈宇。”便签背面画着戴围巾的猪头,正对着电影票根上的艾莎公主比心,猪耳朵上还别着片雪花,像极了那年寒假,他塞给我薄荷糖时,包装纸上画的小装饰,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他的用心。
记忆突然被撕开道口子。2012年的寒假,班长组织看电影,我被安排和陈宇坐在一起,他总在艾莎唱《Let It Go》时递来薄荷糖,包装纸是泛黄的草稿纸,上面印着淡淡的函数公式。现在才发现,那些薄荷糖的包装纸纹路,和秦昭临数学作业本的纸纹完全一致,而他每次看见我咬糖纸,眼神里总带着些微的紧张,像在等待某个永远不会到来的答案,等待着我能明白他那些隐晦的心意。
床头柜上的小猪台灯亮着暖光,我摸着票根上的二维码,那里早已褪色成浅灰色,却还留着当年指腹按过的汗渍。周明远在书房咳嗽了两声,接着传来倒水的声响,保温杯盖旋转的声音分毫不差——他永远精确到拧三圈半。而秦昭临给我的姜茶,永远是刚煮沸的滚烫,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像他看我时,眼里藏着的未说出口的热,那些滚烫的热情,如今都变成了什么呢?
便签的右下角还有行更小的字,用修正液覆盖过,却在台灯下显形:“陈宇说你喜欢薄荷糖,所以我每天凌晨帮他抄作业,换他每周送你两颗。”墨迹有些晕染,像写的时候笔尖蘸了太多水,或者,是有滴眼泪落在了纸上,晕开了那些深藏的秘密。想起高三那年,秦昭灵的作业本总是皱巴巴的,数学老师多次点名批评,现在才明白,那些熬夜的痕迹,都藏在了别人递给我的薄荷糖里,藏在了他默默的付出里。
雪在窗外簌簌地落,楼下的便利店灯箱还亮着,暖黄色的光晕里,偶尔有晚归的人推门而入,带出短暂的光与热,又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我把票根和便签重新塞进信封,指尖划过秦昭临画的猪头,忽然发现猪鼻子上的糖霜痣,其实是个极小的“肖”字,笔画藏在弧线里,像他当年总把我的名字,藏在无数个玩笑与打闹的褶皱里,藏在那些看似不经意的细节里。
周明远推门进来时,我正把信封藏进床头柜最深处,他的睡袍带着薰衣草香,是助眠的安神香薰。“明天家长会要带的资料都准备好了吗?”他伸手替我关掉床头灯,指腹掠过我手腕的小猪吊坠,金属链条发出轻响。黑暗中,我望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想起秦昭临转身时,卫衣帽子上落着的雪花,像撒了把碎钻,却在他走进雪幕后,融化成了再也接不住的时光,融化成了永远无法触及的回忆。
凌晨三点,我悄悄摸黑打开手机,相册里还存着2015年冬天的照片:秦昭临站在南京南站的出站口,脖子上挂着条歪歪扭扭的围巾,正是我用打毛线课作业改的,他却宝贝似的戴着,说“这是肖潇牌围巾,能挡住长江的风”。照片里的他笑着比出剪刀手,身后的电子屏显示着“上海-南京”的车次,而那时的我,正忙着准备托福考试,没注意到他行李箱上贴着的,是我们高中操场的银杏叶贴纸,那是他对我最后的告别,也是他对我最后的眷恋。
便利店重逢的场景在脑海里循环播放,他挑选巧克力时的专注,递信封时的慌乱,转身时肩膀的细微颤抖,都被雪光镀上了层温柔的滤镜。原来所有未说出口的秘密,都藏在时光的褶皱里,像老邮票上的雪人,像电影票根的二维码,像每颗薄荷糖的包装纸,只要轻轻展开,就能看见当年的自己,在雪地里踩出的脚印,一直通向那个藏着猪头图案的青春,那个藏着秦昭临的青春。
晨光初绽时,雪停了。我站在衣柜前挑选家长会的衣服,目光落在米色大衣的口袋上——那里还躺着上周秦昭临塞的巧克力,包装纸上的猪头戴着眼镜,手里捧着朵用三角板画的雪花。指尖抚过画痕,忽然明白,有些故事永远不会结束,它们只是折叠成了糖纸,藏在岁月的口袋里,等待某个初雪降临的夜晚,被重新展开,让那些被雪水浸润的字迹,在时光的暖光里,再次洇开当年的温度,洇开那些深藏的秘密。
家长会的教室飘着消毒水的气味,我站在讲台前,看着家长们陆续入座。陆明抱着篮球经过窗前,朝我挥了挥手,他藏青色风衣上的雪松香,隐约混着某种熟悉的气息——像便利店的暖气,像牛皮纸信封的墨香,像初雪落在围巾上的清冽。翻开教案时,那张老电影票根从夹缝里滑出,艾莎公主的裙摆上,不知何时多了个戴围巾的猪头,正朝着她奔跑,脚下踩着的,是我们曾一起数过的,便利店前的雪地上,那串重叠的脚印。
窗外的阳光突然穿透云层,照在票根的雪人邮票上,雪人的围巾在光线下舒展,竟渐渐幻化成秦昭临当年画在我草稿本上的猪头,嘴角还叼着半块没吃完的巧克力。在这个初雪后的清晨,时光的褶皱里,所有未说出口的秘密,都在阳光里轻轻摇晃,像落在便利店玻璃上的雪粒,终将融化成水,却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重新凝结成,那年冬天,我们一起看过的,最璀璨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