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神话:一个游移不定的词语
神话是一个语义涵盖面比较宽阔的词语,它既用来指幻想、杜撰出来的愚昧无知的虚假事物,也用来指神秘、终极的神圣真理。2006年版《大英简明百科全书》(Britannica Concise Encyclopedia)把神话解释为“用于展示一个民族部分世界观的历史事件或对某种习惯、信仰或自然现象的解释。神话讲述了上帝或常人之外的超人类事件的发生、在什么情形下发生以及他们的所作所为”[4]。2005年版《牛津英汉双解大词典》(Oxford English—Chinese Dictionary)对神话的解释是:“神话(故事)通常包含超自然或想象的人物,体现民众对自然或社会现象等的看法。”[5]维基百科(Wikipedia)认为,神话是包括多重含义的故事,任何文化中的神话都与创世相关,而神话中的人物通常是上帝、英雄、动物或植物,他们都被置于史前的远古时代。[6]毋庸置疑,神话的中心都是关于上帝、神仙等超自然的传说;然而在不同文化中,神话的具体故事情节及其在社会文化中的作用是不尽相同的。例如:对橡树之神的崇拜是欧洲不少国家的民间习俗,但不同国家对橡树所代表的那位神的称呼有些区别。在希腊和意大利,人们把橡树与他们最高的神宙斯或朱庇特(天神、雨神和雷神)联系在一起,宙斯具有降雨的能力,给大地带来雨水和肥沃的土壤,好让人们富足地生活;而在立陶宛,橡树是专门奉献给雷电之神泊库纳尔的;每逢干旱求雨,人们总是到树林深处向雷神献祭牺牲。[7]
崇拜树神不仅仅发生在欧洲国家,这样的崇拜行为还发生在世界其他一些国家。澳大利亚中部的狄埃利部落把某些树看得非常神圣,认为是他们的祖辈化生的,因此谈到这些树的时候,非常尊敬,并且不许砍伐和焚烧它们。菲律宾群岛上的土著人相信他们祖先的鬼魂就住在某些树里;风吹树叶飒飒作响,他们以为是神灵在说话,每当经过树旁,必恭敬行礼,请求原谅打扰了它的安宁。中国西南苗族人聚居地区每个村口都有一颗神树,村民相信他们最早祖先的灵魂就住在其中并且左右着他们的命运。西里伯岛上的陶布恩库人在清理一块林中土地栽种稻秧之前,先在林中搭起一座小屋,并在里面摆设衣服食物和金银,邀请林中所有精灵,向他们献上这一切,恳求他们离开当地,然后才能平安地砍伐树木,不用担心因此受到伤害。[8]
崇拜树神的事例说明,尽管学者大多同意神话是人类早期文化活动的描述或一个民族原始崇拜的源泉这一观点,但是对于神话后面到底隐藏着什么的问题,这种一致性就不复存在了。显然,树神崇拜的背后存在着颇为深层的与人民生活息息相关的朴素思想:树木被看作一种神圣的、有生命的精灵,因为它能够行云降雨,能够使阳光普照,六畜兴旺,妇女多子。加纳的黑人习惯在某些大树脚下致祭,他们认为,只要砍伐了一株这样的大树,大地上的一切果实都将毁掉。瑞典农民在小麦地里的每一条犁沟中都插一根带绿叶的树枝,认为这样可以保丰产。印度北方人把余甘子树看作一种神树,每年二月十一日都要向神树祭祀,把酒或油洒在树下,将一根红色或黄色的细绳拴在树干上,祈求树神赐福保佑人畜两旺,五谷丰登。[9]从这些树神崇拜背后,我们看到了神话的意义,它表现了处于原始社会时期的人类的诉求,是人类文明发展过程中不可或缺的必然因素和基本成分。虽然神话听起来有些神秘,但其隐秘的意义是可以理解的。这时,作为客体的自然往往被当作一种表达内心世界的象征,它渗透着鲜明的、非理性的想象力,是人丰富的内心世界的表征。
非常有意思的是,在神话中同一个被崇拜的神圣对象也会有被“判处死刑”的时候,这使神话的象征意义变得复杂起来。还是以树神为例来说明这个问题。在北欧,有一个定期杀死林中之王——树神——的风俗。林中之王由人装扮而成,他从头到脚都披着树叶和鲜花,头上戴一顶尖尖的高帽子,帽尖落在他肩上,帽子上只给他眼睛留两个洞,帽上铺满水藻,顶上覆盖着芍药花。装扮的“树神”两边各有一手执出鞘宝剑的男童牵着他的胳膊,带他走过往他们身上浇水的人群,来到水深齐腰的河里。这时,一个男童站在桥上,假装要砍掉他的头。[10]这种杀死树神的习俗在很多地方都存在。于是,问题来了:既然他们代表草木精灵,为什么要“杀死”他们?
神话具有非常丰富的思想内涵,它的深刻性不仅在于它所要表现的思想,而且在于它所隐匿的思想。神话就像一把可以打开人类精神世界大门的钥匙,为我们对人类精神世界进行无穷无尽的解读提供便利和条件。神的生命寄住在树木中,而树木由于各种原因会变得衰弱,神灵的生命也因此受到玷污或损毁;所以,挽救神灵生命的最好做法是,在树木变得日益衰弱的时候,把树木杀死,好让神灵早日离开它,寄住到更加强壮的树木身上。在这里,杀死树神只不过是杀死神灵的载体,并不意味着神灵的消灭,而是暗示着神灵将在更好的形体中苏醒或复活,使神灵以更纯洁、更强壮的体魄出现。这种杀死树神的方式隐匿着古老文化中特有的关于生命与死亡的复杂心理,它反映了人对神秘力量的敬畏以及在社会实践中努力把握自己命运的企图。原始人在极其艰苦的自然条件下,与恶劣的自然环境英勇抗争,一步步地走向文明,正是“靠着一种新的力量能够抵制和破除对死亡的畏惧。他用以与死亡相对抗的东西就是对生命的坚固性,生命的不可征服、不可毁灭的统一性的坚定信念”[11]。这就是神话所透射出来的意义和力量。
“人的生命在空间和时间中根本没有确定的界限,它扩展于自然的全部领域和人的全部历史。”[12]所以,神话展现给我们的各种社会活动、英雄人物、力量冲突等都是没有确定的界限的,它们是人类社会早期状况的真实反映。人类早期的思维方式是非常简朴而缺乏理性的,这在神话里颇为显著地展示了出来。在《圣经·创世纪》第一章第五节的一开始就这么写道:“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这样的描述是非常简洁、质朴的,却缺乏理性。对于基督教徒来说,这段描述非但不缺乏理性,而且是真理;因为在《圣经·箴言》第一章第三节里,早就明确地说过了:“敬畏耶和华是知识的开端。”
无论对理性主义者还是对非理性主义者而言,神话都是人类文明的一种特殊情结,这种情结不是受到强迫后人为制造出来的,而是与生俱来的,因为人类从诞生那天起就带着神话的心理“胎记”。它随着人类的社会生产活动的发展而发展,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为社会文化的发展和伦理道德的基础提供了有力的支撑。马林诺夫斯基(Malinowski,1884—1942)在论及神话在原始文化中的社会功能时,对神话在社会文化和伦理道德方面的建构作用做了一个很好的概述,他说:“神话在原始文化中有必不可少的功用,那就是将信仰表现出来,提高了而加以制定;给道德以保障而加以执行:证明仪式的功效而有实用的规律以指导人群,所以神话乃是人类文明中一项重要的成分;不是闲话,而是吃苦的积极力量;不是理智的解说或艺术的想象,而是原始信仰与道德智慧上实用的特许证书。”[13]神话的这些功能无疑受到历代意识形态的高度重视,传递这些思想意识的神话也在各个历史时期的学者那里生发出不同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