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该湮没的作家(代序)——孙梦雷和他的小说创作
一
在新文学史上,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孙梦雷的名字是一个陌生的存在。这位早在1927年9月就创作出版了优秀长篇小说《英兰的一生》的文学研究会成员,几十年来一直湮没无闻。《英兰的一生》在1930年10月由开明书店印过第3版后再未刊行,直到1993年12月才被上海书店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以文学研究会作品专辑的形式影印出版。但是,孙梦雷生平及其创作依旧不为人知。在1949年后直至今日出版的大大小小的几十种现代文学工具书中,没有一部出现孙梦雷的名字,更不用说对其创作予以评介了。检索中国期刊网和相关的研究资料,也没有一篇关于孙梦雷及其创作的研究文章。的确,由于孙梦雷的创作散见于早期的《东方杂志》《小说月报》《文学周报》等刊物未辑集出版,加之作家后来兴致转向且英年早逝,有关孙梦雷的信息就更显得扑朔迷离了。
为了弄清孙梦雷的生平与创作,我查阅了相关资料,终于解开了这一谜团。这些资料所提供的信息是:
(一)孙梦雷曾在1927年3月21日创刊的无锡《民国日报》担任经理。[1]
(二)1927年11月9日的无锡秋收起义时,中共地下党员时任戚墅堰电厂秘书的孙梦雷同志设法造成了停电事故,有力地配合了起义。[2]
(三)震华电厂无锡办事处电力营业部主任孙梦雷组织工人支援秋收起义。[3]
(四)震华电厂即是戚墅堰电厂。[4]
其中,第三条材料还清楚地记载了沈法良、吴俊卿、李月波根据《戚墅堰发电厂工运资料》整理的孙梦雷的生平信息:
孙梦雷组织工人支援秋收起义
孙梦雷,1904年9月5日生,江苏无锡人。192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震华电厂无锡办事处电力营业部主任。1937年4月5日病故。
1927年中共中央八七会议后,任中共江苏省委农委书记的王若飞和省委特派员夏霖于11月7日亲自到无锡领导乡区秋收起义。起义日期定于11月9日。这次起义,无锡东北乡13个村镇,三四千农民同时进行暴动,根据王若飞和夏霖的指示商量决定,让震华电厂工人给予支援,设法阻止无锡城区的反动武装到乡区去。
当时任中共无锡县委委员的孙翔风,利用亲戚关系,找到震华电厂无锡办事处电力营业部主任、中共地下党员孙梦雷。两人经过秘密商议,决定由孙梦雷发动组织电厂工人支援东北乡区农民秋收起义。
孙利用工作之便发动工人,于起义当天晚上在无锡城区制造了两起停电事故,每次仅几分钟,但使无锡全城一片黑暗。接着,震华电厂在无锡工人和其他方面的配合下,散发传单,张贴标语,大造声势,配合暴动,当时还能听到密集的枪声,使国民党反动当局惊慌失措,牵制了城区的部分反动武装,支援了无锡东北乡区13个村镇农民的秋收起义。第二天早晨,社会上流言四起,说工人不稳,亦要起义响应农民,吓得全部警察和商团龟缩在布防区内不敢轻易出城。
当然,仅凭上述材料还不能说明此孙梦雷就是作家孙梦雷。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又发现了一则材料,这则材料明白无误地点明供职于戚墅堰电厂的孙梦雷正是创作了《英兰的一生》的孙梦雷。这则信息虽短小却价值连城,它与前四条信息一起准确无误地将全部资讯链接为有效的“证据链”,故原文摘录如下:
无锡文人小志
曾发表过长篇小说《英兰的一生》的孙梦雷先生,现在供职于国办戚墅堰电厂,去年住在无锡光复门内,每天除办公(?)外,抽抽烟(非鸦片)打打牌,中南大戏院也时有他的影迹,生活很安适,有人问他:
“孙先生近来为什么不常发表大作?”
“唔!我吗?还好,还好……”他笑笑。[5]
至此,孙梦雷的生平问题彻底廓清。
二
就笔者目前所掌握的资料看,孙梦雷小说创作的处女作是1921年6月10日在《东方杂志》第18卷第11号上发表的小小说《哑叭的一个梦》。在这篇不足千字的小说里,作者简略地叙述了哑叭和他的瞎眼母亲痛苦煎熬、相依为命的生存现状,并通过哑叭的梦境表达了底层百姓对美好生活的真切向往。7月10日,他又在《小说月报》第12卷第7号上发表两篇带有寓言性质的小小说《快乐之神》和《死后二十日》,表达了死并不可怕,它是快乐之神的降临,是超脱,在人世反而是痛苦的厌世思想。由于是试笔之作,这几篇小说写得都非常稚嫩,结尾也带有明显的理想色彩,但孙梦雷深切关注与同情底层民众的困苦生活,鞭挞黑暗现实的创作理念已在创作中初露端倪。11月10日,孙梦雷又在《小说月报》第12卷第11期发表小说《风雨之下》,这是《小说月报》的同题征文。在这篇作品里,作者不仅借主人公的口喊出“战争是一种极惨暴的事,无理的事,不是人类应当做的事”,而且让好战者遭到索命的报应。之后,作者又在1922年3月11日《文学旬刊》第31期上发表《战争罪恶史之一页》,延伸了这一反战主题。王英不愿当农民,受同乡张豪的鼓动,怀揣功名富贵梦想的王英抛下妻儿当了兵。十五年后,王英升为营长。他的二个儿子王文、王武长大后也要去当兵,母亲只好又将儿子送上了战场。在一次战斗中,兄弟俩打死了一个连长和营长,升为排长。不料在检查连长和营长的衣袋时,他们发现自己打死的连长竟是张豪,营长竟是父亲。悔恨之下,兄弟俩举枪自杀。在1922—1925年间,孙梦雷先后在《东方杂志》和《小说月报》上发表了《微声》《微波》《毕业后》《学艺》《柳絮》等数十篇小说,进一步展示了他的文学才华,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如《懵懂》入选1925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小说集《校长》,《战争罪恶史之一页》入选1923年3月上海小说研究社出版的《小说年鉴》,《毕业后》也获得了读者的共鸣。[6]
纵观孙梦雷的短篇小说创作,除《麦秋》表现了劳动者丰收的喜悦、《在六岁中发生的一件事——影》具有童话色彩外,主要涉及二类题材:一是控诉战争的残暴与非人道给无辜百姓带来的巨大痛苦。如磨坊主人本来家境殷实,但经过几次兵燹火劫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只剩下了没有掠夺价值的磨坊陪伴主人苦度余生(《磨坊主人》);“憔悴的老人”原本经营着一个不大的货栈,过着自在而舒适的生活,战争却打碎了他们全家的平静,不仅货栈烧得精光,一家七口也被迫如柳絮般漂零,生活的迫压逼使他们卖掉了大女儿,忍受着包括店主在内的恶人的敲诈(《柳絮》)。在这类作品中,作者以无比愤怒之情揭露了战争的残暴,抨击了军阀混战不仅使亲人间自相残杀,更使百姓流离失所,陷入无尽的灾难之中这一罪恶行径,虽然其中一些情节有戏剧化之嫌,对产生战争的温床及深层动因缺乏揭示,对题材所蕴含的历史内容意识不足,但以人道主义精神诅咒战争给民众造成的恶果,批判兵匪掠夺的兽行,揭示生存之艰与人性之恶,依然是作者着力表现的文学主题。这也是孙梦雷辉映20世纪20年代初“非战文学”思潮的一个有益尝试。二是揭示底层民众艰难的生存现状。孙梦雷与文学研究会其他成员一样,对社会中普遍关注的社会问题,如城市贫民的生存状况、知识分子的弱者地位,广大妇女的不幸遭遇等,倾注了更多的感情。14岁的宗儿因家境困难,只得听从父亲的安排到城里去学艺。看到师傅如此虐待早他一年来的师兄四儿,他知道明年等待他的是同样的屈辱(《学艺》);纺纱女工阿细拿了工厂一团乱丝被当作小偷示众三天,不仅被人辱骂耻笑,还被厂里开除,回家后更遭到丈夫的毒打并宣布休妻。羞愤难当的阿细当晚跳井自杀(《微波》);周信师范毕业后,由于家境贫寒无力继续供给,他只好到雪燕桥小学任教。由于前几任校长得罪了乡绅,没做多久就被迫辞职。现任校长邹绍基告诉他要屈从于环境,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岂料他自己打牌时却得罪了乡绅,后又打了省议员的儿子,丢了饭碗。校长由周信接任。起先觉得无聊苦闷的周信也不觉得烦闷而无精神了(《毕业后》)。这里,妇女儿童地位的低微,人们的愚昧与麻木,社会的丑恶与腐败,尽显笔端。同样,环境的迫压使知识分子唯有屈从才有可能获得生存的机会,知识分子人格精神的羸弱可见一斑。诚然,若就其思想艺术而言,作者对造成人物凄惨命运的社会动因和历史因由缺乏深入的发掘,对事件的表象的揭露大于对人物性格的塑造,一些创作还明显地带有尝试意味,如《微声》试手刻画不同性格的人物,《毕业后》试手景物描写与人物内心的对应等。但我们仍可以清楚地感知,作为文学研究会的成员,孙梦雷在其创作伊始就以真挚的人道主义情怀实践着文学研究会“为人生的艺术”的创作主张,虽然这些作品未能取得更大的突破,艺术手法亦带有试验性质,但他对底层民众疾苦的深切关注与同情,对黑暗社会现实的无情鞭挞,以及由之而奠定的反映“血与泪”的文学的创作基调,依然体现出孙梦雷可贵的现实主义品格。
三
1925年秋后,孙梦雷回到家乡无锡。江南缫丝业的发达与耳濡目染的纺织女工的不幸遭遇,特别是那些从农村来的纺织女工的悲惨命运,再次激起他强烈的共鸣。他说:“去年我从北边回到故乡,在乡间住了不到三个月,就感到像英兰这般的女子,层出不穷地只和我的耳目接触。因此,我就下了一个决心,要将这个故事写出来。”[7]他奋笔疾书,仅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创作了15万字的长篇小说《英兰的一生》,再次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劳动妇女发出了泣血的呐喊。它不仅是孙梦雷的代表作,是他实践“为人生的艺术”主张的优秀作品,也是新文学1922—1927年间长篇小说的时代性标志与重要收获。
英兰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姑娘。童年时,父亲重男轻女的思想使她自幼就生活在受歧视与恐惧中。少年时,她给胡家当丫鬟,受尽打骂,是典型的出气筒、受气包,末了还被胡太太冤作偷戒指的小偷赶了出来。回到家中自己企盼的情感又被封建的迷信思想阻断。到吕家去做童养媳时,更是饱受虐待(她整个人生中唯一一段短暂而快乐的时光竟是她在张家的帮佣生活)。青年时,被婆家抢回又险些被卖进妓院,挣扎着逃出后,她在棉纺厂找到了一份自己的工作,却又在寻求自己的爱情时被富家子弟大方抛弃,疯女子成为她人生最后的定格。
作者以英兰从幼年到青年这一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却不断承受痛苦、屈辱与悲哀的辛酸经历为线索,通过对英兰凄凉而不幸的一生的描写,揭露了所谓权势阶层唯利是图的虚伪本性,暴露了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鞭挞了不断吞噬广大劳动妇女美好理想的黑暗社会,表达了作者期盼妇女解放、呼唤自由平等人格独立的时代新声。全书倾注着作者对广大底层劳动妇女的深刻同情,寄寓着她们向往美好生活的无限热望,情真意切,感人至深。英兰善良、真诚的性格,不屈服于命运的安排,勇于抗争,期盼掌握自己命运的现代追求,熠熠闪光。诚然,她的几番挣扎和努力最终以悲剧告终,她不幸成为封建制度的牺牲品,但唯其悲剧的结局才深刻地暴露出封建礼教吃人的罪恶本质,才清醒地昭示出广大妇女迈向现代化道路的漫漫征程。
新文学自1922年2月15日出版张资平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冲积期化石》以来,截至1927年9月,共出版长篇小说10部。[8]这其中又以1926年为界,1922—1925年间的长篇小说,大多文字稚嫩,艺术平平。1926—1927年间的作品不仅在内容上显出时代的成色,而且人物形象清晰、具有典型性,结构亦均衡、完整,艺术上明显迈上一个新台阶。《英兰的一生》是新文学史上第一部以15万字的篇幅表现一个被封建势力所戕害的女性的长篇力作,堪称新文学初创时期这一时段长篇小说的时代性标志与重要收获。这主要表现在:
(一)就形象的典型性而言,作者以真挚的人道主义情怀和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真实细腻地表现出英兰朴实、纯真、倔强的性格特点,具体入微地刻画出英兰向往幸福、追求美好生活的心路历程,深入细致地揭示出社会转型过程中新旧思想冲突的悲剧意蕴,使得英兰这一代表无数深受旧时代戕害的农村青年妇女形象,成为不屈服于命运的安排、向旧世界挑战抗争的女性悲剧典型。
(二)在情节叙述上,紧凑有序,跌宕起伏。全书共八章,前二章叙述英兰在自家和胡太太家中做姑娘和丫鬟的辛酸经历,第三、四章写英兰个人爱情理想的破灭和进吕家当童养媳的悲酸历程,第五、六章写在张家短暂的幸福时光以及被吕家捉回痛打被迫再次出逃的苦楚遭遇,第七、八章写英兰在棉纺厂的辛劳与追求个人幸福而不得的悲哀人生,顺序写来却又波澜起伏,特别是第六章对英兰被婆家拖回再逃出的心理描写,真实生动,细腻传神。
(三)在结构上,全书线索清晰明了,结构均衡,完整。丫鬟—童养媳—帮佣—女工是英兰身份的变化,屈辱—悲酸—自足—悲哀是英兰凄苦命运的对应词。无论是归与逃,出与进,还是生与死,作者都紧扣英兰悲苦而不幸的一生这一主线,紧扣英兰挣扎、奋争、追求这一不屈的精神历程,不蔓不枝,均称完整。也因此,小说出版后,反响不错,1929年3月再版,1930年10月3版。1928年9月10日出版的《开明》第1卷第3号还曾为之写下这样的广告词:“这部小说写一个可怜女子英兰的一生。她受尽了社会的虐待,做过仆婢,做过女工,做过卖笑生涯。终于为人所弃,寻死不得,变成了疯婆子。悲哀凄恻,极为动人。”简练平实,只可惜没有引起文坛足够的重视。
四
综上,关于孙梦雷的生平及其创作简介如下:孙梦雷(1904.9.5—1937.4.5),男,江苏无锡人。1921年6月在《东方杂志》上发表小说处女作《哑叭的一个梦》, 192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1—1925年间,他在北京加入文学研究会,并接连在《小说月报》《东方杂志》《文学周报》等报刊上发表了多篇短篇小说,初步显示了他的文学才华。孙梦雷的创作主要有两类题材:一是控诉战争的残暴与非人道给无辜百姓带来的巨大痛苦,另一类是揭示底层民众艰难的生存现状。这些作品在辉映“五四”新文学思潮的同时,也初步形成了他对底层民众疾苦的深切关注与同情,对黑暗社会现实的无情鞭挞,以及反映“血与泪”的文学的创作个性,体现出孙梦雷可贵的现实主义品格。1925年秋后孙梦雷回家乡无锡工作,1927年9月创作出版了长篇小说《英兰的一生》,为新文学的长篇小说的现代转型做出了有益的贡献。全书倾注着作者对广大底层劳动妇女的深切同情,寄寓着她们向往美好生活的无限热望,它不仅是孙梦雷的代表作,是他实践“为人生的艺术”主张的优秀作品,也是新文学1922—1927年间长篇小说的时代性标志与重要收获。小说描写细腻,寓意深刻,情节紧凑,线索清晰,结构均称完整,形象栩栩如生,英兰堪称那个时代无数农村青年妇女不屈服于命运的安排、向旧世界挑战抗争的悲剧典型。1927年3月21日孙梦雷任创刊的无锡《民国日报》经理(该报于1927年4月12日停刊),随后又任震华电厂(现戚墅堰电厂)无锡办事处电力营业部主任等职,在组织工人支援1927年11月9日的秋收起义行动中,起到了积极的作用。1937年4月5日,孙梦雷因病去世,年仅33岁。
这真是一个历史的遗憾!
[1]李惕平:《抗战前无锡的报纸》,见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江苏省无锡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无锡县文史资料》(第六辑), [内部资料], 1983年版,第86页。
[2]孙翔风:《回忆王若飞领导无锡秋收起义》,见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关山渡若飞》编辑组编《关山渡若飞:王若飞百年诞辰纪念集》,中共党史出版社1996年版,第404页。
[3]沈法良、吴俊卿、李月波:《孙梦雷组织工人支援秋收起义》,见常州分卷编委会编《江苏人民革命斗争群英谱:常州分卷》,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80—181页。
[4]戚墅堰发电厂编史修志办公室:《大革命时期的震华电厂》,见《当代中国的电力工业》编辑室编《中国电业工人革命斗争史选编》, [内部资料], 1986年版,第230页。
[5]阿雷:《无锡文人小志》,《十日谈》1934年5月10日第28期。
[6]见余虞廷《孙梦雷君的〈毕业后〉》,《小说月报》1923年第7期;建中《孙梦雷君的〈毕业后〉》,《小说月报》1923年第8期。
[7]孙梦雷:《英兰的一生·自序》,开明书店1927年版,第1页。
[8]关于长篇小说的文体长度,笔者按1927年9月16日创造社发起的长篇小说征文的字数认定,即:6万字以上。共有《冲积期化石》(1922)、《一叶》(1922)、《恋爱的悲惨》(1922)、《洄浪》(1924)、《旅途》(1925)、《飞絮》(1926)、《小雪》(1926)、《苔莉》(1927)、《最后的幸福》(1927)、《英兰的一生》(1927)等10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