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史册中的乱法之士

追述侠文学的源头,不得不从《史记》开始。《史记》既是史学经典,亦为文学杰作。就史学而言,“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17],“信史家之极则也”[18]。在这样一部史书中,为游侠这一群体立传,自然意义非凡。《游侠列传》序中,司马迁说明了原因。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在韩非子那里,二者都是讥讽的对象。然而如今,儒已获得了相当的社会地位,而侠之声名,却往往湮没在历史中。因此作为史家,他有义务将他们列入史传,使之名垂后世。同时,司马迁也指出了这一群体值得颂扬之处:“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事实上为侠确立了行为典范及道德准则。此外,司马迁还指出了这一群体诞生的必然性:“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危难险阻,是人人都会遭遇的。即便舜、伊尹、姜尚、管仲、孔子这样的往圣先贤,也有陷入困境、无法自解的时候,更何况遭逢乱世的普通人呢?这就探究到“侠”诞生的社会根源。因为时代动荡,法制缺失、官方救助不完善,人们才会祈求“法”之外的私力救助。这就解释了为何在漫长的时间里,侠无法被禁绝,而始终有着生存、活动的空间。可以说,司马迁为游侠立传的行为,以及在《游侠列传》中的相关论述,厘清了侠的定义,探究了侠的成因,标举了侠的价值,为侠文化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就文学性而言,《史记》行文“雄深雅健”,[19]堪比司马相如、扬雄等文学名家,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而记录游侠事迹的两篇类传——《游侠列传》《刺客列传》,都是《史记》中的代表作,是秦汉文学史上的名篇。这一是因为司马迁“有所激”而作,对笔下人物具备很深的情感;二则是因为游侠刺客等人,并非帝王将相,其事迹更具传奇性,也留下更多塑造空间。因此司马迁在这两篇类传中,以史实为主,兼采当时见闻、民间传说,行文也多具文学性,生动传神地塑造了郭解、剧孟、朱家、豫让、聂政、荆轲、高渐离等豪侠的形象,为后人留下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群侠图,并影响到后世侠文学的题材、叙事、人物塑造等多方面。金圣叹认为,“《水浒传》方法,都从《史记》出来”,“《水浒传》一个人出来,分明便是一篇列传”。[20]总之,汉长安一带侠风炽烈的现实,促使了史传文学中任侠主题的出现。司马迁首度为游侠立传,成为后世诗人、小说家、戏曲家在创作侠文学时不断摄取的灵感源泉。

《汉书》沿袭《史记》体例,设有《游侠传》一篇。先照录朱家、剧孟、郭解等人言行,后又增加了萭章、楼护、陈遵、原涉等人的事迹。然而班固对于游侠的看法,已与司马迁有较大分歧。他在《汉书·司马迁传赞》中,批评司马迁“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21],又在《游侠传》中,站在儒家正统思想的角度,对侠这一群体颇多非议。班固认为,侠是“周室既微,礼乐征伐自诸侯出”“上失其道,民散久矣”的产物。自战国四公子开始,“背公死党之议成,守职奉上之义废矣”。在班固眼中,上自卿相之侠,下至布衣之侠,都是秩序的破坏者、国家的罪人:

古之正法:五伯,三王之罪人也;而六国,五伯之罪人也。夫四豪者,又六国之罪人也。况于郭解之伦,以匹夫之细,窃杀生之权,其罪已不容于诛矣。观其温良泛爱,振穷周急,谦退不伐,亦皆有绝异之姿。惜乎不入于道德,苟放纵于末流,杀身亡宗,非不幸也。[22]

值得注意的是,班固认为游侠阶层最大的罪过,不是以武犯禁,也不是杀人越货,而是“以匹夫之细,窃杀生之权”,即打破了现有等级制度,僭越了只有朝廷或天子才享有的“杀生”之权。如此,无论个人道德、行为有没有可取之处,都是罪不容诛的,杀身亡宗也是罪有应得。

我们可以看到,班固与司马迁在对待游侠的态度上,有着根本性的区别。这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封建礼法制度强化的表现。其实结合自汉景时开始,政府对游侠大力镇压的社会背景来看,班固对游侠的看法才代表了当时正统与主流。司马迁则是一个另类,他选择了为当朝诛杀的游侠立传,字里行间包含了对个体身世的感慨,以及对正统秩序的挑战。有感而发,不平则鸣,因此能文以气使,酣畅淋漓,这也是《史记》中《游侠列传》《刺客列传》文学性远远强于《汉书》的原因。

《后汉书》起,史家不再为游侠列传。有人认为,这是因为汉景帝、武帝采取的高压政策,使得游侠风气衰落,不再为史家重视。梁启超《中国之武士道》“起孔子而迄郭解”,原因为:“故文、景、武三代,以直接间接之力,以明摧之,而暗锄之,以绝其将衰者于现在,而刈其欲萌者于方来。”[23]民族的尚武之风,也随之消亡。孙铁刚也有类似观点:“在景武之世的滥刑、滥杀之下,游侠之流根本无活动的余地,游侠的地位一蹶不振。二十五史中只有《史记》与《汉书》有《游侠传》,自《后汉书》迄《明史》都无游侠列传,这正可看出自东汉以后游侠已经没落,不再为史家所重视。”[24]其实,武力镇压消除不了侠产生的社会根源,任侠之风也并未因政府禁绝而真正消失。司马迁记载,郭解等豪侠被诛灭后,仍然“为侠者极众”。班固则称,“自哀、平间,郡国处处有豪杰”,并对侠风屡禁不止,感到无可奈何:“自魏其、武安、淮南之后,天子切齿,卫、霍改节。然郡国豪杰处处各有,京师亲戚冠盖相望,亦古今常道,莫足言者。”[25]可见西汉时期,游侠群体虽然受到限制打压,却远未到被赶尽杀绝的地步。政策稍有松懈,游侠们便纷纷复出,充盈于都邑乡曲。其真正不受史家重视的原因,乃是由于其“不轨于正义”的行为及具有反叛性的价值观。出于维护正统思想的考虑,史家不再将游侠当作独立的类别立传。尚武任侠作为个人品质的一部分,仍不时散见于正史中。如《后汉书·张堪廉范传》“张堪、廉范皆以气侠立名,观其振危急,赴险阸,有足壮者”[26];《后汉书·王昌传》“时赵缪王子林好奇数,任侠于赵、魏间,多通豪猾,而郎与之亲善”[27];《后汉书·隗嚣传》“季父崔,素豪侠,能得众”,“遵少豪侠,有才辩”[28];《后汉书·窦融传》“窦融始以豪侠为名,拔起风尘之中”[29]等。此外,根据学者考证,《后汉书·独行列传》对《游侠传》有接续意义,但也以儒家伦理观对游侠精神进行了改造:

在《独行列传》中,我们看到的是代表正统文化的史官在“义”的名目下,对侠人、侠行主流化的择取和改造,使侠文化中的某些部分融合到王朝政治中而有更加正面的表现。正是因为这种有意识的加工,原始侠文化中“以武乱禁”的快意恩仇内容大大淡化,使得人们从《史记》之《游侠列传》《刺客列传》中所获得的经典印象趋向淡漠。[30]

正如儒家曾以历史史实,对“黄帝四面”“夔一足”等早期神话进行了大量改造一样,儒家也在改造、消解侠者与生俱来的反抗性。此后正史记录中“振危急,赴险阸”者,从侠客转换为义士。符合儒家道德的“义”,取代了以武犯禁的“侠”。侠从一个独立的阶层,转化成为个人气质或行为的一个方面,失去了单独立传的价值。或许这才是游侠作为独立群体,湮没于正史的原因。

虽然如此,侠的社会根源及民众基础并未消失。正史不载的前提下,文学世界就成为侠客们驰骋之地。两汉时期侠之行迹主要见于史传,而东汉以后,侠客形象则在文学作品中大放异彩,包括魏晋南北朝时期乐府诗、志怪小说,唐代咏侠诗、传奇,宋元话本,明清小说……这些作品的存在,正彰显了人们对游侠精神的向往,对其行为的艺术想象式颂扬。它们构成了后世所谓“侠文学”的主体。而作为游侠精神首倡者,史传文学尤其是《史记》中的相关篇目,始终为其他文学样式提供着灵感源泉。


[1] (汉)班固:《汉书》卷六十九《赵充国辛庆忌传》,第2998页。

[2] (南朝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五十八《虞诩传》,中华书局1965年标点本,第1866页。

[3] (汉)班固:《汉书》卷六十九《赵充国辛庆忌传》,第2998—2999页。

[4] (汉)司马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39页。

[5] (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十二《汉纪四·太祖高皇帝下·九年》,中华书局1956年标点本,第383页。

[6] (汉)班固:《汉书》卷四十四《淮南厉王刘长传》,第2138页。

[7] (汉)班固:《汉书》卷五十二《窦田灌韩传》,第2384页。

[8] (汉)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一十二《平津侯主父列传》,第2961页。

[9] (汉)司马迁:《史记》卷十七《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第五》,第803页。

[10] (汉)班固:《汉书》卷二十八下《地理志》,第1642页。

[11] (汉)班固:《汉书》卷九十二《游侠传》,第3704页。

[12] (清)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后汉文》卷二十四,第603页。

[13] (清)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后汉文》卷五十二,第762页。

[14] (宋)郭茂倩编:《乐府诗集》,中华书局1979年整理本,第966页。与《汉书·游侠传》原文略有差异。

[15] (汉)班固:《汉书》卷九十《酷吏传》,第3674页。

[16] (汉)班固:《汉书》卷九十《酷吏传》,第3673页。

[17] (汉)班固:《汉书》卷六十二《司马迁传》,第2738页。

[18] (清)赵翼著,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校证》卷一,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3页。

[19] (唐)韩愈《答刘正夫书》:“汉朝人莫不能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之为最。”(唐)韩愈撰,(宋)魏仲举集注:《五百家注韩昌黎集》,中华书局2019年整理本,第924页。

[20] (清)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三册《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卷三,凤凰出版社2016年整理本,第29—30页。

[21] (汉)班固:《汉书》卷六十二《司马迁传》,第2738页。

[22] (汉)班固:《汉书》卷六十二《游侠传》,第3699页。

[23] 梁启超:《中国之武士道》,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61页。

[24] 孙铁刚:《秦汉时代士和侠的式微》,《台湾大学历史学系学报》1975年第2期。

[25] (汉)班固:《汉书》卷六十二《游侠传》,第3699页。

[26] (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卷三一《张堪廉范传》,第1104页。

[27] (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卷十二《王昌传》,第491页。

[28] (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卷十三《隗嚣传》,第513、528页。

[29] (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卷二十三《窦融传》,第809页。

[30] 杨颖:《〈后汉书·独行列传〉与正史中的〈游侠列传〉传统》,《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