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原文化与元代文学研究
- 王双梅 查洪德
- 5777字
- 2025-04-28 19:38:36
第一节 “大元气象”之文学表达
一 文人对大元气象之铺张
元人对自己时代的自豪感,大致来自两个方面:疆域广大,国力强盛。疆域广大,是时代自信心的基础。在元代之前,称强盛者必言汉唐。《旧唐书·地理志》言其疆域,说:“北逾阴山,西抵大漠。其地东极海,西至焉耆,南尽林州南境,北接薛延陁界,凡东西九千五百一十里,南北万六千九百一十八里。”[14]与此相比,《元史·地理志》的表述,气势上就大不同:“自封建变为郡县,有天下者,汉、隋、唐、宋为盛,然幅员之广,咸不逮元。……若元,则起朔漠,并西域,平西夏,灭女真,臣高丽,定南诏,遂下江南,而天下为一。故其地北逾阴山,西极流沙,东尽辽左,南越海表。……元东南所至,不下汉唐,而西北则过之,有难以里数限者矣!”[15]汉、唐、宋疲于宿边,元百馀年无边患,这带给元代文人强烈的大而强的感觉,于是他们在各种文学作品中铺张渲染这种大而强之感。人们最熟悉的,是贯云石的散曲[双调·新水令]《皇都元日》:“江山富,天下总欣伏。忠孝宽仁,雄文壮武。”“赛唐虞,大元至大古今无。”[16]散曲中还有马致远的[中吕·粉蝶儿]:“至治华夷,正堂堂大元朝世,应乾元九五龙飞。万斯年,平天下,古燕雄地,日月光辉。喜氤氲一团和气。”“小国土尽来朝,大福荫护助里。”“大元洪福与天齐!”[17]这“大”包含了多方面的内涵。元人展示其盛大气象的仪式,无过于诈马宴。每年六月吉日,在上都西郊草地行宫举行,有王公贵族数千人参加,大宴三日,元人周伯琦《诈马行》诗序说:
国家之制,乘舆北幸上京,岁以六月吉日,命宿卫大臣及近侍服所赐济逊,珠翠金宝,衣冠腰带,盛饰名马,清晨自城外各持彩仗,列队驰入禁中。于是上盛服御殿临观。乃大张宴为乐,唯宗王戚里宿卫大臣前列行酒,馀各以所职叙坐合饮,诸坊奏大乐,陈百戏,如是凡三日而罢。其佩服日一易,大官用羊二千噭、马三匹,它费称是,名之曰“济逊宴”。“济逊”,华言一色衣也。俗呼曰“诈马筵”。[18]
盛大仪式,展示盛大国势,要求盛大之文来表现。所以,元代诗文中有不少写诈马宴的作品,对这一盛大仪式,加以记叙渲染。如贡师泰《上都诈马大燕五首》之二:“百年典礼威仪盛,一代衣冠意气豪。”写其豪盛,之五:“清凉上国胜瑶池,四海梯航燕一时。岂谓朝廷夸盛大,要同民物乐雍熙。当筵受几存周礼,拔剑论功陋汉仪。此日从官多献赋,何人为诵武公诗。”[19]说如此大型盛宴,目的不是夸耀国力盛大,而是崇尚德业,展示和乐升平,与民同乐,享雍熙之盛,像《诗经·郑风·缁衣》那样,颂扬王公大臣之盛德。草原民族的盛大典礼,在这些人的作品里,已经涂上了中原文化的色彩。
大都在当时,是“世界诸城,无能与比”[20]的大城市,当时文人,“一至京师,获观山河之高深,土宇之绵亘,都邑之雄大,宫殿之壮丽,与夫中朝巨公之恢廓严重。目识若为之增明,心量若为之加宽”[21]。元代文人游大都,瞻仰大都,往往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与激动,歌咏大都,成为元代诗文的重要内容。只《大都赋》,流传至今的就有李洧孙、黄文仲两人之作。黄文仲的《大都赋》和传统的都城赋一样,也是设为主客问答的形式。首先是客问,由大都所在之燕地说起,“窃闻燕之为壤,古曰幽州……名踪胜迹,万岁千秋,子能举之否乎?”客的这种认识,被主人所鄙夷,说今之大都,是“天下大都”,哪是昔日燕地所可比:“主人抚掌而笑曰:固哉客之问也。……维昔之燕,城南废郛;维今之燕,天下大都。宇宙千龄而启运,帝王一出而应符。山川改观,民物易居。开天拓地,自作制度。岂辙人之轨而蹑人之跗?”客又对“大都”之名提出怀疑,为何称为“大”:自古没有以“大”名都者,“今名以‘大’,夸孰甚焉?”主人回答,批评客没有见识,“主人变乎色曰:尔言过矣。岂谓鸿之翮而犹鹏之翮,蜥之鳞亦犹龙之鳞耶?大之为义,无匹无伦。非我皇上之德,畴克当之”。之所以称作大都,首先是皇上之德,可以当“大”之义。然后重点说,大都之大是建立在大元之大基础上的,历数前代统一王朝,秦汉晋隋唐,但都不过“西至乎玉关,东至于辽水,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趾,得从者失横,有此者无彼”[22],而我大元,四振天声,大恢土宇,舆图之广,历古所无:
大哉天朝,万古一时。渌江成血,唐不能师,今我吏之,辽阳高丽;银城如铁,宋不能窥,今我臣之,回鹘河西;汉立铜柱,马无南蹄,今我置府,交占云黎;秦筑长城,土止北陲,今我故境,阴山仇池。鴃舌螺发,黧面雕题,献獒效马,贡象进犀,络绎乎国门之道,不出户而八蛮九夷。谓之大都,不亦宜乎?[23]
大都之大,源于大元之大,而大元之大,乃由于德之大,功之大:“惟其有大德之大,故能成大元之功。惟其有大元之大,故能成大都之雄。”[24]大德、大功、大元、大都,总之是“大”,体现混元一气的大元气象。
写上都雄大气势的诗文也很多,如陈孚《开平即事》:“百万貔貅拥御闲,滦江如带绿回环。势超大地山河上,人在中天日月间。金阙觚稜龙虎气,玉阶阊阖鹭鸳班”,“天开地辟帝王州”[25],写出帝都气象。
元代的大气象,也体现在士气士风上,元人也以此自傲。苏天爵还特别对比了宋、元士人之精神气魄,其《跋胡编修上京纪行诗后》说:
尝闻故老云:宋在江南时,公卿大夫多吴、越之士,起居服食,率骄逸华靡。北视淮甸,已为极边。及当使远方,则有憔悴可怜之色。呜呼!士气不振如此,欲其国之兴也难矣哉!今国家混一海宇,定都于燕,而上京在北又数百里,銮舆岁往清暑,百司皆分曹从行,朝士以得侍清燕,乐于扈从,殊无依依离别之情也。……余于是知国家作兴士气之为大也。[26]
这“大”,还包括“知国家作兴士气之为大”。元代士人“乐于扈从”的,很多都是“吴越之士”,时代不同,精神气魄也就不同。士风体现着国势气运,有国势气运之盛,才有一代之大气象;有此大气象,才有士风之盛。
与此相适应,文学中也追求大气象。元人认为,“方今文治方张,混一之盛,又开辟所未尝有,唐盖不足为盛”,“盛时作者,如浑河厚岳,不假风月为状;如偃松曲柏,不与花卉争妍”[27]。盛时作者,自应展现盛时景象。大元舆地之广,旷古未有;气运之盛,超越往古;文运之盛,也超越往古。诗当然也因之而盛。元人戴良说:
气运有升降,人物有盛衰,是诗之变化,亦每与之相为于无穷。……魏晋而降,三光五岳之气分,而浮靡卑弱之辞,遂不能以复古。……然能得夫风雅之正声,以一扫宋人之积弊,其惟我朝乎?我朝舆地之广,旷古所未有。学士大夫乘其雄浑之气以为诗者,固未易一二数。……刘禹锡谓八音与政通,文章与时高下,岂不信然欤?[28]
天下分裂,气运衰靡。发而为文,只能是“浮靡卑弱之辞”。大元四海为一,华夷一统,气运盛,文运也盛,其盛之程度,是“熙熙然有非汉唐宋之所可及”。
二 “混一海宇之盛”与“王化大行”
元代有一部书,名《圣武开天记》,记成吉思汗征战之事。其书不传,其具体内容,我们无法知其详。但其以“开天”名书,可见其气魄,可见元人这种往古未曾有之自我体认。元代还有一部书,叫《大元大一统志》,其内容,大约同于以往的全国舆地总志,到元代,改用“大一统志”命名,突出表现元人“疆理无外之大”的强烈自豪。王士点在其所著《秘书监志》卷四《纂修》条如此说:“至元乙酉,欲实著作之职,乃命大集万方图志而一之,以表皇元疆理无外之大。诏大臣近侍提其纲,聘鸿生硕士,立局置属庀其事。凡九年而成书。续得云南、辽阳等书,又纂修九年而始就。今秘府所藏《大一统志》是也。”[29]修撰此书,“以发扬圣朝混一海宇之盛”[30]。著名文人许有壬心目中的“大一统”,就不仅仅是版图概念了,他说:
《春秋》所以大一统者,六合同风,九州共贯也。然三代而下,统之一者,可考焉:汉拓地虽远,而攻取有正谲,叛服有通塞,况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亡以持一统,议者病之。……我元四极之远,载籍之所未闻,振古之所未属者,莫不涣其群而混于一。则是古之一统,皆名浮于实;而我则实协于名矣![31]
“六合同风,九州共贯”出自《汉书·王吉传》,按照这样的理解,所谓“大一统”,一方面是疆域空前广大,有“混一海宇之盛”,另一方面是“王化大行”,无远不被。这所谓“化”,当然是以中华化四夷,最终实现华夷一统,六合同风,建立与空前广大疆域相适应的大元文化。这是元代文人的一种追求。当然,在元代,文化的建设一直是一大欠缺,“王化”难与“武功”相称。
建立文化大一统,需要含纳四方的心胸和气魄。当时人提出过“大中州”观念:南宋祈请使家铉翁,宋亡羁留北方,看到元好问所编《中州集》,见书中所收,不限于中州一地之人,由此感受了元好问含纳四方的胸怀,大为感动,写了一篇《题中州诗集后》,在这篇文章中,他赞扬元好问,说元好问心中的中州,决非地理意义上之中州:“盛矣哉!元子之为此名也;广矣哉!元子之用心也。夫生于中原而视九州四海之人物,犹吾同国之人;生于数十百年后而视数十百年前人物,犹吾生并世之人。”[32]传统意义上“齐鲁汴洛”之中原,是中州,生长于中原的“一代人物”,是中州人物,而“生于四方,奋于遐外”之人,也同样是“中州人物”。他阐释文化意义上的中州概念:“壤地有南北,而人物无南北,道统文脉无南北。道统文脉无南北,虽在万里外,皆中州也。”他认为,元好问有天下一家的胸怀,他就此加以阐发,从文化观念上,提出大中州、大中原的概念,这“中州”,不以地域论,而以“道统文脉”论,道统文脉所在,即中州所在。“若元子者,可谓天下士矣。”[33]地无南北,也不分中原四夷,都应该像元好问那样,做“天下士”。
元明之际的叶子奇曾批评元政府政策之失误,是所谓“内北国而外中国,内北人而外南人”,是对元政府一些政治措施及其用意的概括。到元代后期,变得不够自信的元政府,在用人等方面更加排斥汉人和南人。但这两句话,却不能拿来解读元代文化。世祖时,以许衡“为集贤大学士兼国子祭酒,亲为择蒙古弟子俾教之”,“久之,诸生人人自得,尊师敬业,下至童子,亦知三纲五常为生人之道”[34]。仁宗时行科举,设左、右榜,但左右榜所试内容,都是儒家经典,这是中原文化对元政权下所有人的推广。“九州同风”,是华夏之风。当时著名文人,不管是汉人还是色目人,都要求用中原语言统一四夷语言,署名范德机(梈)著的《木天禁语》记马御史(按即马祖常,官监察御史,色目人)言:“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四方偏气之语,不相通晓,互相憎恶。惟中原汉音,四方可以通行,四方之人皆喜于习说。盖中原天地之中,得气之正,声音散布,各能相入,是以诗中宜用中原之韵,则便官样不凡。”[35]语言是文化的符合,语言的统一是文化统一最主要最显著的表征。
说马祖常是色目人,是今天研究者的看法。在当时,马祖常这些人的自我文化身份认同以及当时人对他们的认识,都不是“夷”而是“华”。《元史·马祖常传》载,文宗皇帝曾有“中原硕儒唯祖常”之叹赏[36]。在苏天爵看来,“儒”是不分中外的。他为马祖常作墓志铭,铭辞说:“维天生才,无间中外。封殖乐育,治世攸赖。皇有中国,万方会同。”[37]“会同”的基础和纽带,是中原文化。应该说,这才是真正的“一统”观念。
“大元气象”的一个重要表现,是“王化大行”“无远弗至”。元代文人为文德远被而自豪。西域之人,“皆舍弓马而事诗书”,这是大元文德远被的有力证明。危素跋葛逻禄诗人廼贤《金台集》说:“昔在成周之世,采诗以观民风。……自豳、秦而西,未见有诗。”而在大元,远在“北庭西北,金山之西”,葛逻禄氏之国,“其人之散居四方者,往往业诗书而工文章。……此足以见文化之洽,无远勿至,虽成周之盛,未之有也”。[38]大元朝疆域之广大,超越前古,“文化之洽”,也远达往古不及之地。戴良序丁鹤年诗集说:
我元受命,亦由西北而兴。西北诸国……其去邠、秦盖不知其几千万里,而其为诗,乃有中国古作者之遗风,亦足以见我朝王化之大行,民俗之丕变,虽成周之盛,莫及也。[39]
王化大行,以至于回回、吐蕃、康里、乃蛮、维吾尔、也里可温、唐兀、天竺之属都与中原一样“文轨日同”,才显示出大元气象。
元代文人追求在诗文中表现大元气象,陈旅在为苏天爵所辑《元文类》所作的序中说:
先民有言:“三光五岳之气分,大音不完,必混一而后大振。”……我国家奄有六合,自古称混一者,未有如今日之无所不一。则天地气运之盛,无有盛于今日者矣。建国以来,列圣继作,以忠厚之泽,涵育万物。鸿生隽老,出于其间,作为文章,厖蔚光壮。前世陋靡之风,于是乎尽变矣。孰谓斯文之兴,不有关于天地国家者乎?[40]
诗文中的大元气象是“厖蔚光壮”,这是他的表述。虞集对盛世文风的描述是“平易正大”“青天白日之舒徐”“名山大川之浩荡”[41],都体现了大元气象。
大元气象在文学思想上的表现,也是大气包容,包容不同地域、不同风格:“五方嗜欲不同,言语亦异,惟性情越宇宙如一。……譬之大风之吹窍穴,唱于唱喁,各成一音。刁刁调调,各成一态。皆逍遥,皆天趣。”因而,不能“执一人之见,以律天下之诗”[42],众体齐备,各种风格并存竞美,才能显示出大气象。
国家有“混一海宇之盛”,文明涵化则“王化大行”“无远弗至”,文人才有了与之相应的眼界与心胸。文人们自觉有责任用文字把这些都表现出来,如周伯琦所言:“昔司马迁游齐鲁吴越梁楚之间,周遍山川,遂奋发于文章,焜耀后世。今予所历,又在上谷、渔阳、重关、大漠之北千馀里,皆古时骑置之所不至,辙迹之罕及者,非我元统一之大,治平之久,则吾党逢掖章甫之流,安得传轺建节,拥侍乘舆,优游上下于其间哉!”于是自己也应该写作诗文,“以著其概,不惟使观者得以扩闻见,抑以志吾生之多幸”[43]。漠北草原,在前代是异域敌国,是高寒难耐之地。在前代中原和江南文人的想象中,是神秘而可怕的。宋使臣出使辽金,也曾至其地。元人扈从上都,与宋人所见同,但所感所思不同。漠北风物,只有到元人笔下,才得以展现其美好,这需要的是元人才有的观察玩赏心态。有此心态,才会有此作品。
明人李开先还认为,元代戏曲之所以达到极致,成为后世的楷模,也与元代国势气运有关,其《西野春游词序》说:
传奇戏文,虽分南北;套词小令,虽有短长。……然俱以金元为准,犹之诗以唐为极也,何也?词肇于金而盛于元。元不戍边,赋税轻而衣食足,衣食足而歌咏作,乐于心而声于口,长之为套,短之为令,传奇戏文于是乎侈而可准矣。[44]
“元不戍边”,其实是一个很大的课题,它与草原文化有关,与元代国势有关,使元代很多方面与其他时代不同,元代文学也因此具有相应的时代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