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求活

“砰!”

绚烂的烟火凌空炸开,原本正在院落内的躺椅上品茶,准备赏月的李文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满意的笑了笑,道:“大军终于要入城了。”

话罢,李文从躺椅上站了起来,一言不发的手臂横挥。随即,院落内数十名覆面黑衣人对着李文沉默的行礼,而后各自纵身离去。

眨眼间,这原本还略显拥挤的的小院显得空荡起来。

“哎?你叫什么来这?”

李文忽然转过头,对着躺椅边那个抱着茶壶,好似仆人一般伺候着的中年汉子开口问道。

而那人一如既往,恭敬非常的行礼开口道:“小人燕京张记访行大掌柜,张涟。”

“对,就是叫这个名。哎?你姓张,那你跟内廷的都知监掌印张茂还是本家啊?”

是试探么?

张涟曾经扪心自问,但当李文不止一次问出这个问题后,张涟明白了。李文并非试探,只是单纯的没记住他的名字。或者,更准确的说,他这等江湖草莽甚至不配李文放到眼里多费那么一丝一毫的心思。

很让人恼火的答案,但张涟甚至不敢有丝毫怠慢,只能陪着李文,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他的答案。

“大人说笑了,张公公是湖广人,小人祖籍江浙,攀不上什么亲戚的。”

听了张涟的话,李文顿时有些惊喜的道:“哦?原来张大掌柜与李某是同乡啊,却不知张大掌柜是江浙哪里人?”

这次和以往不一样,李文不再是简简单单一个“哦”字结束,而是继续追问起来。

张涟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道:“小人当不得大人如此称呼,大人称呼小人张老头便是。小人祖籍是江浙桐庐人。”

李文听罢,笑呵呵的道:“我是余杭人,倒也算不得多远,你我也算得上近邻,当多亲近些。”

上下嘴皮子一碰,离着二百多里地的俩地方竟然成了近邻,当真是官字两个口,咋说咋有理。

个脑细搭牢曳东搬西,浮节节!

心中用家乡话骂了一通,嘴上则应和着:“大人愿与小人多亲近,这是小人的荣幸。”

李文摆了摆手,道:“既是同乡,那便不要再以什么‘大人’、‘小人’之言称呼了。李某托大,称你一声‘老张’。老张你便称呼李某草字‘子阳’便可。”

“小人……”张涟才刚开口,却见李文笑吟吟的看着他。那笑容明明很和煦,却让张涟不自觉间在心头打了个冷战。他只得连忙改口道:“老张便却之不恭了,敢问子阳有何吩咐?”

他可不信李文忽然客气起来是因为心情好,他宁愿相信李文这是准备把他往火坑里推了。

但李文却顾左右而言他的感慨起来。

“这世人啊,都说咱们江浙人厉害。走仕途,出了个刘阁老,带着咱们江浙人雄踞朝堂。做生意,有个沈千一,徽帮之主,富可敌国。便是师爷、讼师这等行当,亦是闻名天下。而今看来,就算是跑江湖,也有老张你这等豪杰虎踞龙盘。可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见李文将自己捧到这个地步,便知道这事小不了了,但他又看不透李文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硬着头皮道:“老张愚鲁,实在不明白子阳的意思,还请明示。”

李文见状,摇头轻叹一声,道:“因为咱们江浙人难啊……”

李文这句话让张涟越发的摸不着头脑。但是,李文这次并没有再开口问些什么,而是直接继续道:“江浙之地,七成山地丘陵、一成河流湖泊、平原之地不过两成,就这两成地还要承担筑城、居民等等庶务、杂务,以至田地少之又少,可谓‘七山一水二分田’。江浙人靠江浙的田地养不活,便只能背井离乡,另谋生路。不少人成名一时,可更多的人却是客死异乡。都说江浙人厉害,可咱们江浙人也不过奋力挣扎,去求一条活路罢了……”

第一次,张涟听李文说话的时候不是抱着警惕,反而颇为认同。

张涟有兄弟姊妹五人,可家中那几亩薄田根本养不活这么一大家子。他身为家中长子,不愿父母为难,也不忍弟弟妹妹们被父母卖掉或者遗弃,便自家中揣了两个饭团出来自谋生路。万幸,靠着能吃苦、敢拼命,再加上些许眼光和运道,让他在这燕京站稳了脚跟,得以让父母颐养天年,让弟弟妹妹们顺利成家立业。

“是啊,咱们江浙人太难了啊……”

张涟发自内心的感慨一声,而李文则顺势接过话头,道:“咱们江浙人难,可有些人却让江浙人活的更难。比如那些朝堂上自命清高,却除却内斗,百无一用的‘清流’。他们在朝堂上斗不过阁老,就玩儿起了下三滥的手段。你知道他们近些年是怎么干的么?”

这个问题对于张涟来说有些过于高端,他自是不清楚的。但以他的聪明才智,再联想到李文先前那一番话,张涟有了些许猜测。

“田地?”

听了张涟说出的这两个字,李文点了点头,道:“不止如此,为平衡朝堂势力,当今龙椅上那位陛下多是选派清流官员到江浙任职。这些人往往一到任时,便大兴公学,平抑地价。看着很好不是么?甚至可以说是有能为,可在吏部考评上得个二等上,甚至一等的评价。可实际上呢?公学靠着大儒名仕挤黄了私学与族学,那些江浙学子被公学吸纳之后方才得知,那些大儒并非时常来授课,就算偶尔来,江浙学子也是排不上的。至于平抑地价?那价格被‘平抑’以后的土地最终落到了谁的手里?北直隶刘家、川蜀吴家、庐陵彭家……无一是江浙人,却大多与清流有所勾连。说来也可笑,‘清流’最强的地方势力,竟是在我们这些‘浊流’的老家,江浙……”

张涟听得心惊。虽然,他的根基在燕京,甚至连儿子张扬都是在燕京国子监读书,但到底是江浙人。

沉吟良久后,张涟跪地行礼道:“不知大人意欲何为?”

这一次,李文没有纠正张涟的称呼,而是直接开口道:“摊丁入亩一定要实行,但不能由应无忧去实行。因为,对于他和龙椅上那位,这事只是个分散多数人注意力的幌子,成不成只是次要。所以,咱们得逼着他们去实行这摊丁入亩之策。怎么逼呢?”说着,李文笑了笑,直接提出一个假设:“要是应无忧这个主持摊丁入亩之策的镇守太监才入城几天,便因为这摊丁入亩之策逼反了燕京,死于乱军之中呢?”

说着,李文来到小院内的一排兵器架前,一边踱步挑选,一边继续开口道:“那这摊丁入亩之策,便必须推行下去了。往大了说,朝廷的政令一到地方,便有人直接造反抗拒。朝廷若是就此罢了,权威何在?必然引得争相效仿。往小了论,天子内臣,陪都的实际掌权人,镇守太监都敢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杀,那他老朱家这脸可就丢大了。如此一来,只要这大明不亡,这摊丁入亩就一定要实行到底!”

话罢,李文终于选中了心仪的武器——一柄寻常的铁剑。

只见李文连着剑鞘将其从兵器架上拔出,然后猛然抽出一节,望了望剑刃散发出的寒光,道:“老张,我不怪你两头下注。求活嘛,这是人之常情……”话罢,李文将长剑归鞘,转过身,面对着仍旧跪在地上的张涟道伸出一只手,道:“现在我问你,你可愿和我一起,为咱们江浙人多拼出一条活路?”

张涟叩首,却一言不发。

李文见此,轻笑一声,道:“我以性命担保,不论成败,绝不牵连你的家小。”

“小人,任凭大人驱策,身死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