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讨了水,没有多停留,又赶着驴子行进了渐暗的夜色里。
裴夏就紧盯着驴背上那宛如货物一样被捆的严严实实的幼小女童,直到其消失在视线之内。
转头看向火堆旁的罗小锦,他问道:“果汉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送鲜果的人。”罗小锦拨弄着火堆,眼神低垂。
裴夏觉得很扯:“那明明是个人。”
“不,那是荔枝。。”罗小锦指正他。
秦州盛产荔枝,至少过去盛产。
最近这二十年,秦州各路军阀已经把脑浆子打出来了,地皮刮的火星直冒。
那地界早就没有人了,只有野兽和口粮。
“果汉挑了鲜嫩的荔枝,运回到北师城,供权贵品尝,是京城这几年的一种新风尚。”
罗小锦并非不知道裴夏在想什么,她轻声说:“未尝不是好事,荔枝进了城,兴许还能被卖到教坊,学一门手艺,混个贱籍,姑且能算作半个人,总比……被炖在锅里强。”
女孩从火堆旁拨出了一个烤好的红薯,用木枝戳着,滚到了陆梨旁边。
陆梨不吭声,她好像始终谨守着大人说话小孩不插嘴的原则,抱起红薯就开始啃。
裴夏那张困倦的脸上也没有浮现出什么激烈的情绪,他只是问:“朝廷不管吗?”
“不知道。”
罗小锦又拨出一个红薯给自己,她一边剥皮一边说:“管,那也是朝廷管,我们掌圣宫虽然颇受陛下器重,但原则上不问朝事,再者,秦州路远,又乱,能在那地界把人带出来,这些果汉没一个是善茬,所以……”
她脚尖踮了最后一个红薯,踢给裴夏:“吃完睡觉,别多想,我的裴公子。”
今天是护送裴夏入京的最后一天,等到天亮,带他进了城,自己身上的担子就可以卸下来了。
罗小锦不该在这种时候惹麻烦。
吃过晚饭,从马背上卸了薄毯,除了守夜的陈观海,三个人都开始准备休息。
亥时,陆梨从自己的毯子里爬了出来,闭着眼睛晃到角落里撒尿,尿完之后,钻进了裴夏的毯子里。
子时,营地里除了木柴燃烧不时发出的噼啪声,一片寂静。
丑时,罗小锦掀开了自己的薄毯。
她紧了一下衣袖和绑腿,又重新束好了长发,然后提起自己的剑。
陈观海并不意外,只是问询似的看着她。
女孩则摇了摇头:“你看好裴夏,我去去就回。”
……
张果汉走得慢,离开林地之后,只赶出四十里路程。
他虽是修行者,但并不以体力见长,再者,就算他扛得住,驴子也要休息。
借着月光,寻到一条小溪,张果汉摸出两个干馍,准备吃完之后休息一会儿。
还没吃完,来路那头追出一个纤细的人影。
黑衫长发,人未到身前,就先听见一声清悦的锵鸣,是长剑出鞘的响动。
罗小锦要么不来,既然来了,就是杀人的。
杀人不需要废话。
剑刃划过鞘口,月光下映出一道白练,随即灵光骤起。
“炼鼎……”
张果汉头发连着胡子,遮住了他诧异的神情。
他自然认出,这来人便是傍晚时见过的那个黑衫少女。
年岁很小,至多不过十八,当时见她有剑,猜想就有修为在身,但没想到,这小小年纪,居然已经炼鼎有成。
武道十二境,自“闻风”入行,需经历“化幽”塑体,“振罡”锻灵,才有机会突破凡胎,丹田成鼎,成就“炼鼎”修为。
这样的资质,再配上这黑衫装束,难不成是掌圣宫的人?
少思片刻,那头罗小锦已经双手擎住了剑。
内鼎嗡响,灵力鲜红如血,从她的经脉中滚过。
熟悉的撕裂感刺痛着少女的神经,催促她更加握紧了手里的剑。
两手合握,长剑斜摆,随即提刃而起,血芒尖啸而出!
破风声极是刺耳,血红来势汹汹,确实有点吓人。
但张果汉并不慌张,他甚至慢条斯理地把手里最后一点馍塞进嘴中,才慢慢张开五指,把手掌这么一转。
潺潺的溪水倏然汹涌起来,飞旋着化作一道龙卷,将来势汹汹的血色剑芒顷刻吞噬!
素师!
罗小锦心里一紧。
虽说是刚从微山回来,这些天也时常猜测裴夏的素师修为,但这一行,在九州之中始终是少见的。
这果汉一出手,掀起溪水飞旋,自然是在隔空操纵灵力,能玩的如此精细,已远胜炼鼎境的武人,那最有可能的就是五境以上的素师。
果然能去秦州摘果的,没有一个易于之辈。
“掌圣宫的仙师,何必为难老朽这区区的果汉?”
隔着溪水,张果汉喊道:“这上好的荔枝是要送萧王府上的,阁下可想清楚了。”
长剑侧过,血芒嗡鸣一声,挣脱水旋,飞溅出大蓬的落雨。
罗小锦面无表情地回道:“什么掌圣宫?老汉是认错了吧?”
该朝廷管的事,掌圣宫不便干预。
但作为一个江湖人,行侠仗义是本分,这是两码事。
“哈哈,”张果汉仰头笑起来,“后生,你既如此说,那老汉今日杀了你,料也无妨!”
衣衫下,一截枯皱的黑桃木被张果汉握在手中,那桃木顶端嵌一颗拳头大的玉石,正在微微烁光。
短杖迎风一舞,五彩破布随之猎猎飞动,杂乱的须发之下,老头一声低吟:“证我,神通。”
适才被血芒震起的溪水,倏然静滞在了空中。
丝丝缕缕的灵力开始牵连起每一颗水滴,在难以目数的千万水珠之中,张果汉正精准地操控着自己的灵力。
一化为二,二化为四,灵力幻化成了更多更密的水线,不过一息之间,已成了漫天的水网。
这是……神通术法!
罗小锦眉目凝起,不敢纵容他施法,手中一声剑鸣,黑衫之下灵力涌动,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张果汉冲了过去。
她在掌圣宫,资质一般,入门又晚,之所以能够后来居上,全凭那狠辣至极的血修传承。
此一道需以灵力入血,痛苦非常,罗小锦能一路走来,足以证明她的狠厉本色。
哪怕身后已经传来了水滴破空的密集嗡鸣,她仍是举剑向前,没有片刻迟疑!
张果汉大概也没有想到,这年纪轻轻的女娃,一出手便全不顾忌自伤,一刹错愕,那剑锋便已至身前!
神通术法,这是五境素师的标志,只以品级论,这果汉已在罗小锦的炼鼎之上。
她深知这样近身的机会,对方不会再给她第二次。
所以经脉之中,血红色的灵力已经沸腾起来,强忍着体内蚀心刺骨的剧痛,剑上血芒一瞬暴涨,近有一丈之巨!
剑光斩破夜色,血红冲天而起!
与此同时,万千水珠如同利箭,顷刻将罗小锦淹没。
护身罡气应激而发,在密集的金铁交鸣中,罗小锦身上不断爆开细小的血洞,血花真如砸在地上的雨水一样飞溅开来。
直到劲风散去,女孩纤细的身影摇晃了一下,浑身沐着血水,她艰难地站住了身体。
而在她身前,则是被血芒剑气拦腰入体的张果汉。
乍一看,老头的伤势似乎比罗小锦严重得多。
然而,血剑入腹的老汉却咧嘴笑了一下:“掌圣宫的弟子果真不同凡响。”
话音落下,他那身披五彩破袍的身体,竟然扭动了一下,然后“哗啦”一声,零散成了一地的水!
罗小锦眉目拧起,挺剑撑住了身体,抬头望向更远处的阴影中。
手持黑桃木短杖的张果汉,毫发无伤地从树荫之下走了出来。
女孩咬牙道:“两项术法……”
老汉露出一口黄牙:“一攻一守,才叫健全。”
素师五境的标志,就是能够掌握一门神通术法。
但五境素师,并不是只能拥有一门术法。
只是绝大多数素师根本难以走到这一步,倾尽天赋,能习得一项都不容易。
“就是秦州玉虎也没能留下我,何况是你?”
张果汉哈哈一笑,手中短杖灵光再起:“娃儿,你入彀了。”
罗小锦自说与掌圣宫无关,但张果汉多年行走江湖,更是明白,像这种大宗弟子,要么别招惹,一旦起了冲突,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杀人灭口。
灵力牵动溪水,罗小锦自是能感受到对方的杀意。
可此时,她经脉已被自己的灵血割伤,任凭她如何催动,丹田内鼎也无法把灵力送入四肢百骸。
她只能自谑一笑。
是了,这种麻烦,就不该惹……命贱的人,谈什么行侠仗义。
黑衫长剑,一身血水,背后是灵力正在催动溪流,杀意四散在寂静的荒野。
忽然,天空中响起了“呜呜”的风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落下来。
张果汉敏锐的感知,让他挑起眉向天上看去。
夜空之中,确有一个黑影正在飞速地坠落。
那影子瘦瘦小小,似乎……是个人?
是人。
陆梨身在夜空,两条短腿一前一后,在吹得她头发倒竖的狂风中,左手成掌,右手握拳,拳在掌中,“梆梆梆”连敲三声。
随后,那小手迎空一招,脆生生喊道:“证我——神通!”
黑夜中,突兀发出一声清脆的异响。
“biu!”
一根黑桃木上嵌着玉石的短杖,凭空落在了陆梨肥肥短短的手上!
那原本笼罩在罗小锦身侧的漫天杀机,顿时烟消云散,水珠散落一地。
张果汉低头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一下愣住了。
百米之外,窃人掌中之物?
“这是……什么?!”
溪水彼岸,一个高瘦的人影掀开了枝叶,嘴上叼着一点火星,慢悠悠地走出来。
抖了抖灰,裴夏呼出一口白烟,那张好像永远睡不饱的脸上冷笑了一下。
“你不是素师吗?术法也认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