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年暮春,陇右高原的风裹挟着砂砾,如无数细小的箭矢,劈头盖脸地砸在徐达的铁盔上。五十四岁的征虏大将军伫立帐前,目光透过飞扬的沙尘,凝视着兰州城下那片黑压压的元军大营。十五万元军旌旗蔽日,绣着“白旄黄钺”的帅旗在暮色中翻卷,宛如一块凝血,沉甸甸地压在众人心头。
“报!常将军急报!”帐外忽然传来斥候的呼喊,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帐帘掀开,一名浑身尘土的斥候快步而入,单膝跪地,呈上一枚蜡丸密信。徐达伸手接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捏碎蜡封,粗粝的指腹扫过朱砂字迹,眼中忽然闪过一道精光:“元军刍粮屯于平滩堡,夜巡更次为寅时三刻。”
帐中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橘色的火星溅在舆图上,将代表王保保的黑棋映得忽明忽暗。徐达抬眼望去,思绪不禁飘回二十年前的采石矶大战。那时,朱元璋拍着他的肩膀,目光中满是期许:“伯温先生说你有韩信将才,我看你更像卫青,善用巧劲。”如今,这句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而眼前的战局,正需要他以巧破千斤。
“传汤和、郭英入帐。”徐达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他伸手扯下腰间玉佩,猛地砸在舆图上。青玉碎裂的声响中,三瓣玉佩分别落在东南、东北、正西方位,宛如三颗落子,在棋盘上布下了精妙的一局。“元军以为我等会学邓愈去年直扑兰州,却不知咱要学那孙膑赛马。”他抬眼看向帐中二人,目光如刀,“和仲,你率神机营明日卯时佯攻东南门,火器只许放三成,切记不可暴露虚实;伯兴,你带五千骑兵绕后,专砍敌军草料场,断其粮草;至于常遇春......”说到这里,他忽然露出狡黠笑意,“让他带两万铁骑潜至城北沈家岭,马嘴必须裹布,马蹄要包软皮,务必要做到悄无声息。”
话音未落,帐外突然传来战马长嘶,声如裂帛。帐帘再次被掀开,一员黑甲猛将大步而入,正是有“常十万”之称的常遇春。他的披风上还沾着未化的霜雪,眉眼间尽是英武之气,声如洪钟:“大帅是要俺扮作诱敌偏师?”
徐达指节敲了敲舆图上的黄河渡口,沉声道:“王保保这厮熟读《孙子》,必定设下‘偏师诱敌,主力伏击’的圈套。你明日辰时率三千骑兵大张旗鼓渡洮河,旗号要扎满两岸,让元军斥候看得真真的——但记住,过了河就往回跑,诱他主力追出十里,咱家的伏兵才好关门打狗。”
常遇春忽然捶胸大笑,声如洪钟,震得帐顶积雪簌簌而落:“妙啊!当年在衢州城,咱用这招骗过张士诚的弓箭手,不想今日又能戏耍元廷第一猛将!”他忽然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不过大帅,那王保保号称‘奇男子’,当真会中此计?”
徐达转身从兵器架上摘下一杆丈二长枪,枪缨在烛火下泛着暗红,正是当年鄱阳湖之战时朱元璋所赐。他轻抚枪杆,目光变得幽远:“保保之勇,不下吕布;保保之谋,堪比陆逊。但他有个死穴——”老将军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几分沉重,“去年太原之战,他为救扩廓帖木儿,误中咱的伏击,至今耿耿于怀。此次他屯兵兰州,表面是围点打援,实则想引诱我军主力决战,好报一箭之仇。人一旦被仇恨蒙了眼,再好的棋也会下臭。”
帐中一时寂静,唯有烛火噼啪作响。徐达望向舆图,心中已有成算。这一战,不仅是兵力的较量,更是心智的博弈。他深知,唯有精准拿捏王保保的心理,方能在这盘死局中杀出一条生路。
寅时三刻,平滩堡的元军粮草大营笼罩在一片寂静中,宛如一头沉睡的巨兽,丝毫未察觉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巡夜的鞑靼兵抱着铜钲,不住地打着盹,唯有偶尔的寒风吹过,才让他们勉强提起几分精神。
忽然,西北方向传来狼嚎,三长两短,清晰可辨。这不是自然的狼嚎,而是徐达与部下约定的信号。
“轰!”第一发火铳撕裂夜空,声响如惊雷炸响。铅弹带着锐利的破空声,穿透粮囤,惊起漫天麸糠。紧接着,数百杆火铳齐鸣,铁砂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守粮的元军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钉死在粮垛上,惨叫声此起彼伏。
郭英提着九环大刀,如猛虎下山般跃过壕沟。刀锋划过一名百户的咽喉,鲜血飞溅,染红了他胸前的“明”字军旗,那朱砂般的红色,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刺目。“留火种!”他大吼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战意。身后的神机营士兵立刻将浸了桐油的火把抛向草垛。
西北风呼啸而来,卷着火舌腾空而起,瞬间照亮了天际。熊熊大火冲天而起,热浪扑面而来,将周围的积雪迅速融化。王保保在兰州城头望见这冲天火光,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中的鎏金铜锤“当啷”坠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他算准了明军会来劫粮,却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敢用最精锐的骑兵执行火攻,这一招,实在是出其不意。
“快!调孛罗帖木儿部驰援平滩堡!”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慌乱,蒙古靴碾过女墙上的积雪,留下深深的脚印。然而,就在此时,东南方向忽然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如雷霆万钧,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汤和的神机营早已列阵完毕,三千杆火铳组成三道火墙,如钢铁长城般巍然屹立。前排士兵跪地射击,后排迅速装填弹药,这种“三段击”战术,正是徐达专为克制骑兵所创,此刻在战场上展现出了巨大的威力。
“放!”随着旗牌官令旗挥下,第一排火铳喷出橘色火舌,铅弹如暴雨般倾泻而出。冲在最前的元军战马被铅弹掀翻,马背上的骑士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后继的马群踏成肉泥,场面惨不忍睹。
王保保望着这一幕,忽然想起父亲赛因赤答忽临终前的叮嘱:“中原火器犀利,遇之当避其锋芒。”他咬牙切齿,眼中满是不甘,却又不得不面对现实。他猛地扯下帅旗,转身对着中军大帐怒吼:“吹角!全军收缩防线,固守兰州城!”
然而,号角声尚未响起,城北突然传来山崩地裂般的马蹄响。常遇春的两万铁骑如黑潮般漫过沈家岭,在夜色中宛如一支精锐的幽灵部队。马背上的明军士兵手持钩镰枪,专砍元军战马的马腿,一时间,元军骑兵阵脚大乱,人仰马翻。
一名蒙古千户刚举起马刀,便见寒光闪过,自己的兵器连人带臂被斩落。常遇春的虎头湛金枪已经刺穿了他的咽喉,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枪头。“王保保!你当年在太原让某家吃了亏,今日便是还账之时!”常遇春的吼声如雷霆般盖过了兵器交鸣,他的战袍早已被鲜血浸透,却越战越勇,所过之处,元军如浪分潮,无人能挡。
王保保望着城下如修罗般的常遇春,心中不禁泛起一阵寒意。他忽然想起汉书中“羽之神勇,千古无二”的记载,此刻的常遇春,竟让他生出了几分面对项羽的错觉。战局至此,已无回天之力,他只能暗自叹息,转身退入帐中,心中满是苦涩与不甘。
卯时,兰州城西门。
徐达勒住青骓马,望着城头悬挂的“扩廓”大旗。一名亲兵递上雕花木盒,里面是连夜赶制的劝降书,宣纸边缘还沾着未干的金粉。老将军取出狼毫,在“大明征虏大将军徐达”落款处重重按上朱砂,墨汁在“若束手来降,当保汝全家富贵”句尾洇开小团红晕,像朵将开未开的血莲。
“用投石机将书信射入城中,再附二十车米粮。”他转头吩咐副将,“记住,米粮要堆在护城河前,让饥民都看得见。”身后的郭英皱眉道:“大帅,王保保素称忠勇,岂会因一封书信动摇?”
徐达望着城头飘扬的元军旗号,忽然想起去年在北平遇见的老儒。那老者曾说:“扩廓帖木儿名为元将,实则腹背受敌——朝廷疑他拥兵自重,察罕余部忌他夺位,就连漠北的诸王也视他为异类。”他伸手拨弄腰间的九节鞭,那是朱元璋所赐的“御赐免死鞭”,鞭节上还刻着“忠勇”二字:“保保不是不想降,是不敢降。他若降了,那些蒙古王公岂能容他?但咱要让兰州城里的人知道,大明的刀只砍顽抗者,对归附之人,有的是荣华富贵。”
申时三刻,城内忽然乱象大作。饥民们冲破元军防线,哄抢护城河前的米粮,甚至有人举着锄头攻打粮仓。王保保站在帅府门口,看着亲信孛罗帖木儿浑身是血地冲进来:“大帅!汉人奸细在城内散布谣言,说朝廷要把咱部调去漠北送死,还说徐达已答应保全降卒家属......”
“够了!”王保保挥手打断,铜锤重重砸在廊柱上,溅起细碎木屑。他忽然想起昨夜收到的密报:元顺帝派使者赐来毒酒,暗示他“若不能胜,便当殉国”。案几上的烛火忽明忽暗,照得墙上“忠君护民”的父训匾额鬼影幢幢。所谓“忠君”,不过是让他做元廷的殉葬品;所谓“护民”,此刻城内百姓正在为一口米粮互相残杀......
“备马。”他忽然转身走向马厩,声音低沉得像块生锈的铁,“传令下去,子时开西门突围。让贺宗哲部断后,能挡住明军多久算多久。”孛罗帖木儿大惊:“大帅岂可弃城而走?我等背水一战,未必不能......”“背水一战?”王保保冷笑,“当年韩信背水列阵,是因为士兵无路可退。可我麾下的将士,有多少人想为那腐朽的朝廷陪葬?”
子时,兰州西门悄然开启。
王保保率领五千怯薛军刚冲出城,就听见号角声从三面响起。徐达骑着青骓马从暗影中走出,手中长枪挑起一盏气死风灯,橘色光晕照亮他鬓角的白发:“保保,你果然还是选择了突围。”
元军阵中响起抽气声——他们原以为明军主力在城东,却不想徐达早算准了突围路线,在城西布下天罗地网。常遇春的骑兵从左翼杀出,火铳队在右翼架起弗朗机炮,中间是郭英的重甲步兵,结成铁壁般的方阵。
“你怎么知道......”王保保的声音带着不甘。徐达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因为你和我一样,都读过《尉缭子》。‘夫勤劳之师,将必先己。暑不张盖,寒不重衣,险必下步。’你昨夜在城头站了三个时辰,靴底沾满城西的红土,某家便猜你定会从这里突围。”
突围战持续到寅时,元军尸横遍野。王保保望着身边仅剩的百余骑,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哭喊——他的弟弟脱因帖木儿被郭英部俘获,正被绳索捆着押往明军大营。一名叛兵趁机冲向他的妻儿马车,弯刀已经划破车帘......
“砰!”一声火铳响,叛兵眉心绽开血花。徐达拍马赶到,手中火铳还在冒烟:“保保,某家答应过保全你家属,自然算数。”王保保望着眼前这位老对手,忽然想起父亲曾说:“中原之主,若出徐达这样的名将,我元廷危矣。”他滚鞍下马,对着徐达抱拳:“徐某果然名不虚传。某今日认输,但有一言相问——你我皆为名将,为何你能侍奉新主,某却不能?”
徐达翻身下马,伸手搀住这位劲敌的胳膊:“因为你忠于的是一个腐朽的朝廷,而徐某忠于的,是这万里河山的百姓。”他指向东方,那里正泛起鱼肚白,“你看这陇右大地,多少百姓因战乱流离失所?某家此次西征,不为功名,只为让他们能种上春麦,能在秋天抱上自家的娃娃。”
王保保沉默良久,忽然从腰间解下祖传的琥珀佩饰,递给徐达:“此去漠北,恐怕再无相见之日。望徐公善待百姓,莫让这天下,再遭战火涂炭。”说完翻身上马,带着残兵向大漠深处驰去。
朝阳升起时,兰州城头换上了明军的“明”字大旗。徐达站在城楼上,望着常遇春正在安抚归降的元军,郭英带人护送百姓返乡,远处的炊烟正袅袅升起。他忽然想起朱元璋接到捷报时,曾在奏疏上批下“将军之功,朕不敢忘”八字;又想起刘伯温临走前的叮嘱:“大帅功高震主,需常思‘月满则亏’之理。”
“传下令去,全军暂驻兰州整军。”他转身对亲兵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疲惫,“派人给陛下送份密奏,就说陇右初定,需留兵屯田。”说完摘下铁盔,任由晨风拂过斑白的鬓角,远处的祁连山在朝阳下闪着银光,像一条蜿蜒的银色缎带,缠绕在这古老的大地上。
常遇春拍马赶来,脸上还沾着血迹:“大帅,为何不趁胜追击?王保保只剩残兵,咱追上去就能......”“穷寇莫追。”徐达打断道,望着大漠尽头的落日,声音里带着几分苍凉,“就让他去吧。有些路,总得有人自己走完。”
暮色渐浓时,徐达独自骑马上了沈家岭。远处的兰州城已灯火通明,隐约传来百姓庆祝的歌谣。他勒住青骓马,回望身后的万里江山,忽然想起少年时在濠州杀牛煮酒的日子;想起鄱阳湖大火中朱元璋的笑脸;想起此刻京城中那位帝王可能正在棋盘前沉吟。风掠过他的战袍,将“徐”字大旗吹得猎猎作响,像一支饱蘸浓墨的笔,在历史的长卷上写下浓重的一笔。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