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顾云的脖颈流进衣领，他缩了缩脖子，把破碗往怀里收了收。三月的雨带着刺骨的寒意，但比起腊月里差点要了他命的严寒，这已经算是上天的恩赐了。
“小七，这边！“阿疤在街角招手，脸上带着罕见的兴奋。
顾云慢悠悠地晃过去，顺手从路过小贩的摊子上摸了个烧饼，动作熟练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半年时间，足够让一个曾经连筷子都要丫鬟递到手上的小王爷，变成街头最油滑的泼皮之一。
“看这个。“阿疤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半只烧鸡，油纸包裹下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顾云的肚子立刻咕噜作响。他伸手就要抓，被阿疤一巴掌拍开：“急什么！老规矩，三七分。“
“你三我七？“顾云咧嘴一笑，露出比半年前整齐了许多的牙齿——那些松动的、蛀掉的，早已在一次次的斗殴和营养不良中脱落。
“放屁！我七你三！“阿疤笑骂着，却还是撕下一只鸡腿递过来，“今天运气好，醉仙楼的后门没锁。“
顾云接过鸡腿，三口两口就啃得只剩骨头。油脂顺着嘴角流下，他用袖子随意一抹，那件曾经让他嫌弃的粗布衣现在已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散发着与其他乞丐无异的酸臭味。
“那边有个大户在施粥，“阿疤舔着手指说，“去晚了就没了。“
顾云点点头，跟着阿疤往城西跑去。跑动时，他感到腰间那块伤疤隐隐作痛——那是两个月前被张景明的随从踢断肋骨留下的纪念。现在想来，当时的自己多么天真可笑，居然还想着保持什么贵族尊严。
城西的李府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顾云熟门熟路地挤到前面，对着维持秩序的家丁露出一个可怜巴巴的表情：“大爷，我弟弟病得快死了，就给碗稠的吧？“
家丁皱了皱眉，但看到顾云清秀脸上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顾云刚才特意在路边的水坑里抹了把脸），还是给他盛了满满一大勺。
“谢谢大爷！您长命百岁！“顾云端着碗退出人群，立刻换上一副得意的表情，朝阿疤挤挤眼。
“越来越会演了。“阿疤接过碗喝了一大口，“比真的叫花子还像。“
顾云耸耸肩，没有回答。半年前，这样的称赞会让他羞耻得整夜睡不着；现在，他只关心今晚能不能找个干燥的地方过夜。
回“家“的路上（他们现在住在一个废弃的马厩里，比当初的破屋强多了），顾云突然停下了脚步。街对面，一个穿着藕荷色衣裙的少女正在胭脂铺前挑选货物。那侧影如此熟悉，让顾云的心猛地一缩。
“怎么了？“阿疤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哟，小娘子挺标致。“
顾云的手微微发抖。那是小翠，他房里的二等丫鬟，总是怯生生地叫他“小王爷“，在他发脾气时吓得跪在地上发抖。现在，她穿着体面的衣裳，发间还插着一支银簪，显然过得不错。
似乎是感受到了注视，小翠转过头来。目光相接的瞬间，顾云看到她眼中闪过震惊、怜悯和一丝恐惧。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快步走了过来。
“小...小王爷？“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顾云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随即又故意佝偻起来，露出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容：“认错人了，姑娘。我叫小七，城南要饭的。“
小翠的眼中涌出泪水：“不，我认得您...您怎么变成这样...“
“哪样？“顾云转了个圈，展示着自己破烂的衣衫和脏兮兮的光脚，“这不挺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小翠颤抖着手从荷包里掏出几枚铜钱：“求您...收下吧...“
顾云盯着那几枚铜钱，喉咙发紧。半年前，这样的施舍会让他愤怒得发狂；现在，他只是夸张地行了个礼：“谢姑娘赏！“然后一把抓过铜钱，在阿疤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扬长而去。
转过街角，顾云才停下脚步，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手中的铜钱不知何时已深深嵌入掌心，但他感觉不到疼痛。
“那是...“阿疤小心翼翼地问。
“一个故人。“顾云松开手，铜钱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捡起来吧，够买壶酒了。“
那天晚上，顾云喝得烂醉。劣质烧刀子的味道让他吐了三次，但比起心里的难受，胃里的翻江倒海反而成了种解脱。阿疤什么也没问，只是在他吐完后递上一碗凉水。
“明天西市有庙会，“阿疤说，“听说县太爷会来，肯定有不少油水。“
顾云点点头，把脸埋进草堆里。睡梦中，他回到了靖王府，穿着那件银白色锦袍，腰间玉佩叮当作响。醒来时，晨光透过马厩的破顶照在他脸上，嘴角的口水已经干成了盐渍。
庙会果然热闹非凡。顾云和阿疤分工合作，一个假装被撞倒讹钱，一个趁机偷钱包，收获颇丰。中午时分，他们甚至奢侈地买了两个肉包子和一壶酒，坐在路边大快朵颐。
“听说没？“阿疤压低声音，“南边又有人造反了，打着前朝皇族的旗号。“
顾云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满不在乎地咬了一大口包子：“关我们屁事。“
“也是。“阿疤耸耸肩，“反正谁当皇帝，咱们都是要饭的命。“
顾云哈哈大笑，引得路人侧目。他笑得太用力，眼泪都出来了。是啊，谁当皇帝有什么关系？他的父亲忠心耿耿，最后不也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皇室血脉？那不过是个笑话，一个让他活得比普通乞丐更艰难的笑话。
下午，他们在茶馆外蹲点时，顾云敏锐地注意到一队官兵正在挨个检查路人的身份文书。他立刻打了个呼哨，阿疤和其他几个同伴迅速分散消失在巷子里。这种警觉性救了他们不止一次——在街头，被抓到没有文书的人会被充作苦役，那比死好不了多少。
躲过巡查后，顾云独自在城南游荡。春日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得人昏昏欲睡。他走到一处僻静的小河边，脱下破烂的上衣，跳进水里。河水冰冷刺骨，但他需要这种刺激，需要洗掉身上积攒了数周的污垢和跳蚤。
搓洗时，顾云注意到自己肋骨根根分明的手臂和腹部。十四岁，本该是长身体的时候，他却像棵缺乏阳光的豆芽菜，瘦弱不堪。水面上倒映出的那张脸让他陌生——乱蓬蓬的头发下，是一双过早染上世故的眼睛，嘴角却总挂着满不在乎的弧度，仿佛在嘲笑整个世界，包括他自己。
“小七！小七！“阿疤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顾云套上湿漉漉的衣服，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这儿呢。“
阿疤跑过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大买卖！张府明天要办寿宴，今天厨房肯定忙得团团转，后门绝对没人顾得上锁！“
顾云的眼睛亮了一下。张府，那是张景明家。自从那次当街被打后，他再没靠近过那里，但肚子里的馋虫战胜了理智：“走，去看看。“
他们在张府后巷蹲到天黑，果然如阿疤所料，忙碌的厨子们进进出出，后门一直虚掩着。趁着一辆送菜的车挡住视线时，两人溜了进去，直奔厨房旁的储藏室。
火腿、熏鱼、蜜饯...顾云从没见过这么多美食集中在一起。他贪婪地往怀里塞着，直到阿疤拽了拽他的袖子：“够了，快走！“
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走廊传来：“把这些送到我房里去，要热的。“
顾云浑身僵硬。那是张景明的声音，比半年前更加傲慢。透过门缝，他看到仇人穿着一身湖蓝色锦袍，腰间挂着一块眼熟的玉佩——那是他父亲的收藏，靖王府的镇宅之宝之一。
“走啊！“阿疤急切地低声催促。
顾云却像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他的视线死死盯着那块玉佩，耳边嗡嗡作响。直到阿疤狠狠掐了他一把，他才如梦初醒，跟着溜出了张府。
那晚，他们和同伴们分享了战利品，所有人都对顾云和阿疤赞不绝口。顾云表面上笑得最大声，喝得最多，但没人注意到他眼底那抹冰冷的火焰。
半夜，所有人都睡熟后，顾云悄悄爬起来，走到马厩外的空地上。春夜的星空浩瀚无垠，繁星像无数双眼睛俯视着他。他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愤怒和委屈，抓起一块石头狠狠扔向远处。
“啊——！“他压抑地嘶吼着，直到喉咙生疼。
没有人回应，只有夜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顾云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土。这一刻，他允许自己短暂地变回顾云，而不是小七。但天亮之前，他又会戴好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具，继续做他的街头泼皮。
毕竟，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第二天，顾云起得很晚，头痛欲裂。阿疤已经出门了，留下半块硬饼给他。顾云机械地咀嚼着，味同嚼蜡。正当他准备出门时，马厩外传来一阵嘈杂声。
“就是这儿！昨天偷东西的小贼肯定藏在这里！“
顾云的心一沉。他从墙缝往外看，只见几个张府的家丁手持棍棒，正挨个搜查附近的废弃建筑。领头的那个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是顾云昨晚不小心掉在张府的一块破布，上面有他常用来补衣服的独特针脚。
逃跑已经来不及了。顾云迅速环顾四周，发现马厩角落有个半掩的暗格，可能是以前用来藏贵重马具的。他钻进去，刚好能容身，轻轻拉过一块破木板挡住入口。
家丁们闯进来时，顾云屏住呼吸。透过木板缝隙，他看到他们翻动着草堆，用棍子四处捅刺。
“没人？“
“肯定跑了！“
“继续搜！老爷说了，抓到偷寿礼的小贼重重有赏！“
脚步声渐渐远去，顾云却不敢立刻出来。他蜷缩在黑暗的狭小空间里，突然意识到自己像只老鼠一样活着——躲躲藏藏，偷窃为生，连愤怒都只能压抑在心底。
这一刻，顾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他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还是那个锦衣玉食的小王爷，想象着父亲严厉却慈爱的面容，想象着奶娘温暖的怀抱...
木板外，一只蜘蛛正在织网，晶莹的丝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顾云看着它耐心地一圈圈绕行，突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玩世不恭，没有刻意伪装，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
“小七...“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在确认什么。
马厩外，春日的阳光依旧明媚，照在每一个行人身上，不分贵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