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丝流动都带着沉重的惰性。陈垣的每一步都踩得异常小心,尽量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那断断续续的悲鸣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微弱却执着地指引着方向,同时也像警报器一样,提醒着潜在的危险。
他沿着看似永无尽头的黄色走廊前行,两侧墙壁上单调重复的印花图案仿佛带着催眠的效果,试图将人的意识拖入麻木的深渊。头顶惨白的荧光灯发出永恒不变的嗡鸣,如同这空间的背景诅咒,持续不断地钻入耳膜。那种奇异的“情绪流”感知此刻比之前更加清晰,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普遍存在的、如同背景辐射般的压抑和恶意,更有一股聚焦的、强烈的痛苦和恐惧信号,如同无形的丝线,从悲鸣声传来的方向,紧紧缠绕着他的感知。
这让他更加确信,发出悲鸣的“东西“正处于极度的困境之中。
作为一个研究者,陈垣的好奇心在一定程度上压过了恐惧。他想知道发出声音的是什么?是后室传说中的“实体“吗?它们真的如描述那般混沌和充满攻击性吗?还是说,它们也遵循着某种可以被理解的“行为逻辑“?
转过一个拐角,前方的空间略微开阔了一些,像是一个小小的厅室,但依然是那令人作呕的黄色墙纸和潮湿地毯。悲鸣声在这里变得清晰可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凄厉。
陈垣停在拐角处,探出半个头,小心翼翼地观察。
在厅室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它的外形极其怪异,勉强能看出一点犬科动物的轮廓,但身体结构却像是拙劣的拼凑。皮毛稀疏暗淡,露出下面青灰色的、仿佛硬化皮革般的皮肤。它的四肢比例失调,其中一条后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明显是受了重伤。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头部,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一个类似口鼻部的巨大裂口,此刻正随着每一次悲鸣而痛苦地张合,发出尖锐的声音。
这就是发出悲鸣的源头——一只后室实体。
陈垣立刻认出了描述中常见的“实体“特征:扭曲的外形,非自然的构造,以及……散发出的强烈敌意。
那只被他暂时称为“悲鸣幼兽“的实体,显然也发现了他。它停止了悲鸣,挣扎着抬起那没有眼睛的头部,“望“向陈垣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嘶吼声。身体紧绷,前爪刨着地毯,摆出了一副随时准备扑击的姿态,尽管那条伤腿让它的动作看起来非常勉强和痛苦。
换做任何一个正常的后室遇难者,此刻的第一反应恐怕就是尖叫着转身逃跑,或者抄起武器不顾一切地攻击。因为所有的信息都指向一点:实体=危险=必须消灭或远离。
但陈垣没有。他的学者本能,或者说,长期与各种生物打交道培养出的特殊直觉,让他捕捉到了那低吼声和攻击姿态之下更深层的东西。
通过那种奇异的感知能力,他清晰地“读“到了这只实体传递出的信息。是的,有敌意,有警告,但更多的是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以及因剧烈痛苦而产生的狂躁和绝望。它的攻击性,更像是一种走投无路下的自卫反应,而非主动的猎杀欲望。
就像一只被捕兽夹夹住腿的野狼,会对任何靠近的生物龇牙咧嘴,哪怕对方并无恶意。
“冷静…冷静……“陈垣在心里对自己说,同时也在尝试向那只实体传递这个意念。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从拐角处走出来,双手摊开,掌心向前,这是在动物行为学中表示“我没有武器,没有威胁“的通用信号。他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大约五六米远,停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后室中声音的传播很诡异,而且他也不确定这只实体是否能理解人类的语言。他只是站在那里,放松身体,放缓呼吸,将自己的敌意降到最低。
同时,他开始尝试做一件更大胆的事情。
陈垣回忆起自己研究过的那些能够安抚其他物种的动物。比如,某些蚁后释放的特定信息素能平息整个蚁群的骚动;某些灵长类动物通过特定的低频呼噜声来安抚幼崽。他并不确定自己的能力原理,但那种“亲和力场“或者说“信息素感知/模拟能力“,此刻似乎可以被有意识地引导。
他集中精神,回忆起自己曾经研究过的那些能够跨物种进行有效安抚甚至建立情感联系的生物案例。比如,某些种类的蚁后释放出的特定化学信息素能够迅速平息整个躁动蚁群的攻击性;某些群居的灵长类动物能够通过特定的低频次声波、温柔的梳理毛发或者分享食物等行为来安抚群体中的幼崽或受伤同伴。
他并不完全清楚自己这种奇异能力的具体原理,究竟是某种未知的生物力场,还是对信息素的超常感知与模拟,亦或是两者兼有之。但此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种能力似乎可以被他的意识所调控,像是一种可以被塑形的能量场。
陈垣开始尝试,小心翼翼地调整自身散发出的那种无形的“场”的频率和“质感”,主动去模拟、去“释放”一种类似“安抚”、“无害”、“同情”、“理解你的痛苦,我不会增加你的痛苦”的生物信号。这是一种极其抽象和困难的尝试,远比学习一门全新的复杂外语要困难得多。没有任何参照物,没有任何教科书,完全依赖于他自身的感知、理解和强大的精神控制力。就像是在一片完全漆黑的房间里,仅凭着对空气中最微弱流动的触感和对空间的回声定位,去尝试雕刻一件从未见过、甚至无法想象的复杂艺术品。
悲鸣幼兽一开始对陈垣的完全暴露和静止不动反应极其激烈,嘶吼声陡然拔高,充满了尖锐的警告和威胁意味,身体紧绷得像一块即将爆裂的石头,前爪疯狂地刨抓着地毯,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威吓声,似乎下一秒就要不顾一切地冲上来发动自杀式攻击。
但随着陈垣始终保持着那个微妙的安全距离,既不因为对方的威胁而后退(示弱往往会激发捕食者的攻击欲望),也不再贸然前进(避免过度刺激),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磐石般稳定地、持续不断地“释放”着那种奇异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生物信号,它的激烈反应开始出现极其细微但确实的变化。
它的嘶吼声,不再是持续不断的高亢咆哮,而是开始变得断断续续,音调也渐渐降低,慢慢从充满威胁和恐吓意味的狂吠,变成了一种更接近于痛苦呻吟和困惑不解的呜咽与低鸣。它紧绷的身体似乎也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弛迹象,虽然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姿态,但那种随时准备鱼死网破、扑上来同归于尽的狂躁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减弱。
它歪着那没有眼睛、只有一道巨大裂口的头颅,空洞地“凝视”着陈垣,或者说,感知着陈垣散发出的信号。它似乎在努力分辨、理解这个奇怪的两脚生物传递过来的、它从未接触过的、与充斥在这个层级里无处不在的恶意和冷漠截然不同的奇怪信号。那信号里没有贪婪,没有杀意,反而带着一种……温暖和同情?
陈垣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情绪流的复杂变化。敌意依旧存在,像一层薄冰覆盖在表面,但不再是主要的、压倒性的情绪。恐惧也还在,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但似乎不再那么具有攻击性,反而多了一丝……茫然和困惑?以及,在那层层叠叠的负面情绪的缝隙之下,极其微弱地,如同黑暗中即将熄灭的火星般摇曳的一点点……难以置信的好奇?
有效!真的有效!这种跨越物种和维度的沟通,竟然真的在发生!
陈垣心中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激动,但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深呼吸,继续维持着信号的稳定输出。他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也是最危险的一步。任何微小的失误,都可能让之前的努力功亏一篑,甚至可能激怒这只已经处于崩溃边缘的实体,引发它更猛烈的反扑。
他继续保持着平稳的姿态和距离,耐心地、持续地释放着安抚信号,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拆弹专家在小心翼翼地处理一枚极度敏感、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中那股代表着痛苦和恐惧的“情绪流”虽然因为实体的伤势而依旧强烈,但那种原本如同无数尖针般直指着他的、充满攻击性的敌意,正在一点一点地消退、软化,如同被春日暖阳融化的坚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而难熬。荧光灯那永恒不变的嗡鸣声,仿佛成了这无声对峙和奇特交流的单调背景音乐,记录着这后室中罕见的一幕。
终于,在陈垣感觉自己的精神力几乎要耗尽的时候,悲鸣幼兽彻底停止了任何带有威胁意味的嘶吼或低鸣,只是偶尔因为难以忍受的疼痛而发出一两声低低的、几不可闻的可怜呜咽。它不再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死死地锁定在陈垣身上,甚至还放松了紧绷的前肢,低下头,用它那裂口状的嘴(或许同时也是它的嗅觉和触觉器官?)轻轻地、试探性地舔舐了一下自己那条扭曲变形、血迹斑斑的后腿。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积极信号!表明它的警戒等级已经显著下降,甚至开始重新关注自身的状况,而不再将陈垣视为唯一的、迫在眉睫的、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驱逐或消灭的威胁。
陈垣紧绷的神经终于敢真正松弛下来,他这才感觉到额头上不知不觉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后背的衣衫也被冷汗彻底浸湿,紧贴在皮肤上冰冷一片。刚才那一番高度集中的精神力输出和“信号模拟”,对他来说消耗巨大,甚至感到一阵阵轻微的眩晕和脱力感。
但他顾不上身体的疲惫。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如此直观地认识到自己这种在现实世界中常常被视为“怪癖”、不被理解甚至被嘲笑的奇异能力,在这危机四伏的后室之中,竟然拥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力量和超乎想象的特殊性!
感知实体的情绪,分辨它们的真实意图,甚至…通过模拟特定的生物信号来安抚它们,降低它们的敌意?这在所有关于后室的描述和传说中,都是闻所未闻、甚至被认为是绝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在那些流传的故事里,实体不就应该是混乱、疯狂、只知杀戮和破坏的代名词吗?
如果这种能力真的如他所初步验证的这样,能够持续有效,甚至可能通过练习和研究得到进一步的开发和强化,那是否意味着,他在这片令人绝望的、步步危机的后室之中,多了一条与众不同的、可能通往生存的、甚至可能走得更远的隐秘小径?
这个念头如同在无尽黑夜中点燃的一支火把,让他冰冷的心中燃起了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希望之火。
然而,希望的火苗刚刚燃起,现实的残酷便紧随而至。就在陈垣的思绪开始飘向未来的可能性,思考着如何进一步测试和运用这种能力时,一种新的、与之前所有感知都截然不同的、更加沉重和充满原始压迫感的震动,毫无征兆地顺着脚下的地毯,如同地震的前兆般,从走廊的另一端隐隐传递而来。
咚……咚……咚……
那不是普通生物行走产生的脚步声,更像是某种沉重的、巨大的物体在以一种缓慢而规律的节奏移动、每一次落下都沉重地撞击着地面。每一下震动都仿佛直接敲击在胸腔的骨骼上,带来一种物理性的、令人心悸的沉闷压迫感。伴随着这不祥的震动,还有一种极其低沉、几乎超出人类正常听觉范围、但能通过空气的震动和那奇异的“情绪流”清晰“感知”到的、如同某种沉睡的巨兽在喉咙深处发出的、充满着暴虐与毁灭气息的……嘶吼。
几乎是这震动和嘶吼出现的瞬间,刚刚稍微平静下来、甚至开始舔舐伤口的悲鸣幼兽猛地抬起头,全身稀疏的皮毛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般根根倒竖!它发出了比之前面对陈垣时任何一次都要凄厉、都要充满极致恐惧的尖锐惨叫!那种恐惧不再是面对未知威胁时的警惕和不安,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最深处、面对无法抗衡的天敌时的、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仿佛灵魂都在颤抖的……绝望!
空气中那原本已经开始趋于平缓的、代表恐惧和痛苦的“情绪流”浓度,在这一刻如同被投入了核弹般瞬间几何级数飙升,几乎凝结成了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实质,让陈垣也感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战栗和寒意!
陈垣的心脏骤然缩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变得冰冷粘稠。
他能无比清晰地感知到,一股远比悲鸣幼兽强大千万倍、也更加纯粹、更加原始、不含任何理智和杂念的……纯粹的恶意和饥饿感,如同无形的黑暗海啸般,正从那震动和嘶吼传来的方向,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快速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