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张庆

推开斑驳的木门,门槛上那道歪歪扭扭的划痕还在,是我七岁那年用镰刀刻下的身高线。穿过挂着褪色碎花布帘的门廊,八仙桌上残留的蜂窝煤气味钻进鼻腔——和二十年后我在实验室做碳元素检测时闻到的味道如出一辙。

“摄影师同志坐这儿。“外婆掀开竹帘,碎瓷片穿成的帘子发出清响。正午的阳光从雕花木窗漏进来,在青砖地面上织出菱形的光网。我望着西墙整面裂纹的玻璃柜,那些搪瓷奖杯还摆在第三层,只是如今在我BJ的出租屋里,它们早已氧化成了暗绿色。

小张月突然撞开东屋的门,木门撞在墙上的闷响惊飞了窗外的麻雀。我看见她床上那床蓝底白花的棉被,被角用红线歪歪扭扭绣着“ZY“,是那年我出水痘时外婆连夜缝的。北墙挂着的铁皮闹钟突然报时,布谷鸟弹出的瞬间,我和童年自己的惊呼声在狭小的堂屋里重叠。

吃饭了!“外婆在厨房吆喝。土灶里柴火噼啪,铁锅边沿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墙上的手绘挂历。2005年3月的数字被油渍洇开,却还能看清外婆用红笔圈着的日期——那是我第一次戴上红领巾的日子。

我摸着碗柜边沿的豁口,指尖传来木刺的微痛。六岁那年打碎青花碗的夜晚,月光就是从这豁口漏进来,照亮我藏在砖缝里的玻璃弹珠。此刻墙角的老鼠洞里,是否还躺着那颗沾满灰的彩虹珠子?

榆钱馍腾起的热气在八仙桌上空交织成网,小张月跪坐在条凳上,凉鞋底沾着的泥块随着晃动的双腿簌簌落在青砖缝里。她突然把啃出月牙缺口的馍往陶碗里一按,沾着菜汤的食指直戳到我鼻尖:“你相机里拍过熊猫吗?“

“拍过秦岭的野生大熊猫。“我故意把筷子在碗边敲出脆响,二十年后她审讯男友时的招牌动作正从这六岁的身体里萌芽。

“骗人!“她猛拍桌子,搪瓷缸里的小米粥溅出金黄的涟漪,“陈老师说要坐三天火车才能见到熊猫!“她沾着粥渍的嘴角突然咧开狡黠的笑,“除非你承认是坐火箭去的!“

外婆的竹筷在碗沿重重一磕。老人舀了勺鸡蛋羹放进我碗里,油花在蛋面上漾开的纹路,与二十年后她在ICU病床上输液的轨迹惊人相似。“同志在城里,月工资得有两百块吧?“

“现在摄影师都用数码相机了。“小张月突然插嘴,油亮的手指揪住我衬衫纽扣摇晃,“你这种老古董相机能拍彩色照片吗?能拍闪电吗?能拍到鬼吗?“

我摸着左耳垂——这是二十年后她紧张时的惯性动作——此刻六岁的自己正用门牙撕扯腌萝卜,等待答案的瞳孔亮得吓人。灶台上的老座钟突然报时,布谷鸟弹出的瞬间,外婆的质问混在机械鸟鸣里:“姑娘老家也是山东人?“

“我...父母在东北插过队。“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二十年后的体检报告上,我的籍贯栏确实印着黑龙江。

小张月忽然从条凳上蹦下来,沾着酱色的指尖戳向我锁骨处的月牙胎记:“这个!我洗澡时照镜子...“她突然捂住嘴,睫毛上还沾着榆钱碎屑,“你怎么也有?“

外婆的瓷勺在碗底刮出刺耳的锐响。老人起身掀开碗柜,1978年产的丰收牌酱油瓶被重重搁在桌上,瓶身“农业学大寨“的标语正对着我颤抖的瞳孔。小张月趁机把板凳挪近半尺,带着葱味的呼吸喷在我耳畔:“你肯定见过二十年后的我对不对?“

瓷碗里的蛋羹泛起细密波纹,我盯着碗底那道闪电状裂痕——2005年除夕,六岁的我就是捧着这个碗,在外公猝死的噩耗传来时失手摔裂的。此刻外婆枯叶般的手突然伸来,往我碗里添了勺冒着热气的棒子面粥。

“尝尝新磨的。“外婆浑浊的眼珠倒映着颤动的粥面,“去年涝灾,今年的棒子粒比往年少两成甜味。“

小张月的凉鞋突然踢到我小腿:“快说呀!二十年后我是不是当上宇航员了?是不是发明了会飞的自行车?是不是...“她的声音突然被院里的鸡鸣切断,阳光正从西窗移向东墙,把玻璃柜里的奖杯阴影拉长成利剑的形状。

我数着碗里漂浮的十三粒棒子渣——这是二十年后她强迫症发作时的计数习惯——抬头正撞见六岁的自己瞳孔里跳动的火苗。灶膛里未燃尽的麦秸突然爆出火星,在满屋漂浮的榆钱香里,我和童年的自己同时伸手去捂右耳。

“真是的,又来了。”外婆直起身走去厨房。

抓着这个空闲,小张月从凳子上跳了下来,走到我身边:

“快说,你到底是不是二十年之后的我?”

我转头看着她,那顽童的笑容还是未变,天真。

“你猜呗,猜得中就告诉你。”

“你就是!”小张月喊道。

“是是是,你说什么是什么~张月同志~”

小张月一听就来兴致了,开始问道:“你长大之后有没有买大房子?考上大学了吗?做什么工作?”

我一听便笑了,心想这小小孩子还关心的挺多,只拍了拍她的肩道:“你操心的太多啦~20年后你连大学都还没毕业呢!“

“那,那我换个问题,你过得开心吗?”

我,过的开心吗?

其实这个问题我也想问自己。

考上了北京大学,父母有钱供我买房,有个爱自己的男朋友。

但,我真的幸福吗?

我幸福,怎么不幸福?

“当然幸福啦!”

“真的吗?”

“我还能骗你不成。”

“也是。“

“摄影师同志,真是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咱家灶膛经常这样。”

“不要紧的婆婆,但我想问一下我今晚住哪?”

外婆看了圈客厅,指了指最里面的那间房。

“你要是不介意,就和张月凑合凑合吧。”

“不介意不介意。”

能住回小时候记忆的卧室,我有什么好介意的。

“认识了这么久连你名字都不知道呢,问你大名啊?”

“啊,我叫张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