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成都,成都(八)

  • 邮路1933
  • 衣山尽
  • 2541字
  • 2025-05-21 08:19:12

1933年7月13日,夜里十一点,蒲江县大塘镇。

距离日出六点还有七个小时。

周东亮把自行车扔在镇公所门口,跌跌撞撞走进夏首勋营部。

今天的月亮很大,照得天地皆白,倒不影响漏夜行路。此刻的他身上的洋服已经不知道丢什么地方去了,只穿了一件蓝色土布邮差服,胸口印着四个白色大字“西川邮差,”上面满是污垢,还结满了盐花。他头上戴着一顶盘盘帽,嘴唇也因为没有喝水开裂,眼镜后面的双眼满是红丝。

但头发却梳得整齐,三七分,还抹了头油。

今天一大早,他就去了夏首勋家,给夏家人出示了书信,又押了一车大洋,在西川邮政局的瓦砾堆上办理了汇款后续。顾不得吃饭喝水,赶回大塘。

看到夏首勋屋里的灯光,周大少失去了全身力气,跌坐于地,虚弱地喊了一声:“钱已经汇出去,煞角了。”

……

天终于亮开,红日渐渐升高。

轰隆的枪炮声连绵不绝,整个大塘镇都在炮火中颤抖,夏首勋正在组织队伍突围,和外面的刘湘军打得火星撞地球,阿喀琉斯遇到赫克托尔。

同学们躲在大塘镇邮政所里瑟瑟发抖地等着战事平息,房屋在咯吱摇晃,大量灰尘落到头上。

毛刷女生还在尖叫:“东亮,东亮,我害怕,我不想死。”显得中气十足充满依赖,她的高烧已退。二十出头正是一个人身体最好的时候,再重的病,吃两道药就好了。

周东亮睡了一晚上,终于恢复精神,他端着一碗芋头饭文雅地吃着。看到大家都躲在一边,忍不住道:“这一战很快就会结束,都市依旧太平。你们还是吃点吧,吃完咱们回成都。”

一个同学摇头:“好好的毕业旅行弄成这样,郁闷啊。”

周大少看了看胸口的西川邮差四字,嘴角带着笑纹:“其实很有意思,很刺激,很有意义,不是吗?”

他以前在乐山教会学校读书的时候看过一本外文书,因为已经很多年前,书名和作者都记不得了。但里面有个句子却给他留下印象:走很多路,看不同的风景,认识不一样的人,你才知道世界之大。

对啊,这次的体验却不是以往所能接触到的。

人生当如旷野。

虽然西川邮政局已经被一把火烧成白地,但人员还在,经过十多年建设的邮传网络还在。

与此同时,十多个和周大少做同样打扮的邮差或骑着自行车;或背上行囊,低头紧了紧草鞋上的细麻绳鞋带出发;或挤上福特巴士,坐在司机旁边的引擎盖上,屁股被烫出火茧……

夏季的风好大,掠过整个川西坝子。他们好像蒲公英的伞状花,被吹远,去汶茂,去自贡、去荣昌、去梁平,最远甚至到了夔门。

然后将一张张汇款单交到川内刚建不几年的十几家邮政分局。

“咚!”黄铜的、红木的、橡皮的邮戳响亮地盖在汇款单上。

至此,西川邮政总局邮差们的任务完成。

但一切刚开始,各分局的邮差们拿了汇款单,继续出发。

夏天,水田里的禾苗已然灌浆,农人正在地里薅草。今年天气热,稗子长得太凶,一亩地竟被这种野草抢去三分。

邮差出现在田埂上,高声喊:“哪个是李王氏,哪个是李王氏?“

水田中一个满面皱纹的女人抬起头,疑惑地看过来。

邮差满头大汗:“就是你,王婆娘,耳朵聋了吗?你男人寄军饷来了,四块大洋?狗日的,你比地主还有钱。“

李王氏一呆:“我男人还活着吗,都三年了,一点音讯都木得?”

邮差脸上都被晒出太阳斑,热得不耐烦:“屁话,人如果死了能款汇吗?过来,按个手印,拿着汇款单自己去邮政储蓄取钱。记得多叫些人跟着,路上有棒客,不太平。”

李王氏醒过神,跳上田埂:“晓得了,晓得了。”

同样的叫声在一条小巷中响起:“陈婆婆,陈婆婆,开门,你儿子来信了,他还活着。“这里是江津县双河。

同样的叫声在码头响起:“梅狗儿,你老耗儿没死,给你寄钱了,你把手里的麻包放一下。”这里是江口镇,传说是张献忠沉银处。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正在卸货,细如麻秆的腰弯成一张弓,他手里拿着一把竹签,这是用来计数的。老耗儿就是父亲的意思,梅狗儿已经不记得他的样子了,他还活着啊!

汗水不住滴到红砂石台阶上。

同样的叫声在长江边上响起,不过,更响亮的是巴山号子。几十个纤夫赤着上身拉纤,纤绳深深地勒进他们肩膀上的肉里。

邮差喊了几声,见没人应答,便定睛在人群中寻去,终于找到收款人,一个四十出头的妇人。那妇和其他人一样也赤着上身,被毒日头晒成古铜色,肩背手臂全是伤痕和茧子。

“三嫂子,大哥汇来的军饷。”邮差跑过去,把汇款单卡在她的裤腰带上。

三嫂子没有伸手去接,依旧使劲用力:“你大哥还没有死吗,他怎么不去死,他还有脸汇钱回来?”她破口痛骂,咬牙切齿,但眼睛里的泪水却不住落下。

巴山号子还在峡谷回荡:“脚蹬石头手扒沙哟,嘿佐,风里浪里不归家哟,嘿佐——”

长江水在下面奔流,撞击岩岸,然后被尖锐的礁石扯成粉碎。

这不是一张薄薄的纸片,也不是四块银元,而是亲人尚在的消息。亲人在,家就在,风里浪里也要归家。

……

夏首勋部是刘文辉手头最强战力之一,他成建制地带着部队突围归建,总算是稳住了战线。二刘的岷江之战又开始拉锯,要想分出胜负,估计还得两月。

成都,玉沙路,加拿大人启尔德开办的基督教会仁济医院一间病房内,扎西泽仁身上的汗水如泉涌出,他正在发烧,肺部和上的伤势一直在发炎,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即便是在清晨,身上依旧热得厉害。“早报,《新新新闻》。”朦胧中,听到几个病友正边吃早饭边聊天。“这几天的新闻真有趣,先是袍哥辛亥年往事,现在又是西川邮政局被一把大火烧掉。”“对对对,听说了,写这两篇报道的是个女记者,好像姓林,名宛如。谁说女子不如男,真了不起啊!”

说话中,一人就拿起报纸念起来,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扎西稍微清醒了些,他想说,林记者是自己的朋友,等会儿还要来给自己送茶食送饭呢?

她每天忙完都会过来。

她和周东亮那混蛋东西一样,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病友还在读报聊天,聊了很多今年发生的大事。

这一年,美利坚国金门大桥在旧金山湾开工,预计耗资三千万美元,建成之后,这将是世界上最大的悬索式桥梁;美国第三十任总统柯立芝在一月份去世,现在的总统是罗斯福,正着手推行罗斯福新政,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工业国横空出世;日寇已经占领东三省,正分兵三路进犯长城所有关隘,平津危急,华北危急;德国国会纵火案发生,德国纳粹党正式执政;宋哲元部在喜峰口和小鬼子血战……

世界浪潮如长江大河,激流涌起。

相比之下,大塘镇之围,甚至二刘的军阀混战,也只是一条小溪流,微不足道。

然而,来自若尔盖草原的扎西泽仁并不知道,他的脚踏进这条溪流后,就会随着流水,向东,和那些激流滂沱汇集在一起,看到那片波澜壮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