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泽仁显然对周大少很不客气,并不接茬。
周东亮满腹怨气,坐车上一路说个不停。说到最后,竟忧伤地看着路边熙熙攘攘的风景:“搞成现在这样,真是倒霉,也让人理解不了。”
是啊,他实在理解不了父母的想法,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结婚呢,尤其是在二十出头年纪,正是结束学生生涯,观察这个好玩的大世界的时候。
周大少前二十年的人生非常顺利,衣食无缺,享尽富贵。在他看来,人活着的意义就是玩儿,有趣就行。所以大塘镇那段经历的血肉横飞,枪炮轰鸣并没有吓着他,反觉得是一种难得的人生阅历。在他的计划中,结束毕业旅行后,就会留在成都谋个职位。成都居,大不易,宅子要买吧,佣人得请几个吧,这些开销都得向爹娘伸手。于是,那天他就和同学们在蒲江县分手,一溜烟跑回老家要钱。
他的老家在川南嘉州府,也就是乐山下面的一个叫五通桥镇的地方。
五通桥虽然带着一个镇字,城市面积人口和富庶程度,在整个乐山却是首屈一指的。原因很简单,这里产井盐,乃是四川除自贡外的第二大盐场。加上境内又有岷江河水运沟通自贡、宜宾、重庆,从明朝起就富得流油。
站在江边,抬头朝北面望去,只见两河口一带的山上密密麻麻矗立着盐井架子,数不清的民夫和水牛在矿区忙碌,空气中也弥漫着咸忽忽的味道,那些都是周家的产业。
据说,周家每年光井盐的收入就有十万之巨。同样的大盐商在五通桥还有六七家,彼此结为行会,互相照拂,守望相助,乃是牢不可破的利益共同体。
周大少大学毕业,在当时可是高级知识分子,整个家族都为他感到骄傲。他刚回家的时候,一切都还正常。父亲摆了三天流水席,遍请当地场面上的大人物,山珍海味不要命地上,来的人还都有红包。
许是在大塘镇饿着了,周大少敞开了肚子大吃,足足胖了好几斤。
短暂的亲人相聚之后,父亲终于一脸严肃地把他叫进书房,说,古人云,十年寒窗。意思是,父母抚养子女读十年书就算完成任务,更何况你还读了十五年,够意思了,你现在应该想想将来要干什么营生。
年轻人对于未来总是充满向往的,周大少便兴致勃勃地说自己大学学的是外国语文学,自然要找个能够发挥自己特长的职业。他打算回成都去,找个职位干干,没准将来还能成为一个像巴金先生那样的大学者呢!所谓,匹夫有立志,志当存高远,志不穷而坚毅。老汉儿,给我两千块钱吧。
周大少父亲周大盐商看儿子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却不以为然。他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让管家侍候着点了个大烟泡,有气无力训斥道,你的志存高远就是问家里要钱吗?志不穷,没有老子赚钱,你就是个穷怂。还去成都省,还要找工作,我问你,人工作为啥,还不是为了赚钱。如果能赚到钱,干什么不都一样。我已经老了,你也别去什么成都卵都,留家里经营盐场吧,比什么都赚。
他车轱辘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句句不离钱字,周大少不服,连声说庸俗,道,人除了吃喝拉撒总得干点有意义的事情吧。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就是读书的意义所在。不说为国为民,你得先让自己开心,留家里经营盐场,天天在山上转,憋死人。
周大少一通大道理说得摇头晃脑,周大盐商也懒得跟儿子废话,反正也说不过,就冷冷看了他一眼:“球个意义,你的读书的意义就是结婚给老子生一群大胖孙子继承家业。明跟你说吧,嘉州府的阙老爷生三小姐的时候,我就上门去提娃娃亲。人家什么身份怎肯轻易答应,回话说娃还小,要等大了再说。他等什么呢,在等你长大成人有出息。你现在大学毕业了,也配得上人家了。”
明朝末年,因为兵灾,四川人口损失极大,据史料记载,当年金堂县只剩五户人家,这才有了清初湖广填四川之事。但还是很多土著苟活于乱世,看是不是土著,从他们的姓就能知道。比如:阙、谯、兰、苟、母、涂……
阙老爷是乐山老辈子,几十代人在当地生息繁衍,很有人望。他家掌管着乐山高北门码头,是一等一的缙绅。周家的盐巴要想运出去,得看人家眼色。因此,周大盐商对阙老爷是诸多讨好。现在儿子大学毕业,出落得一表人才,也是重提联姻的时候了。
“结婚?”周大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气急败坏大叫:“还是包办婚姻,封建、可耻,我死都不答应!”
他读的是大学,学的是外国语文学,平时看的是《茶花女》《忏悔录》《巴黎圣母院》,还有《查泰莱夫人》,呃,这书是不能看的,会教坏小孩子……向往自由的纯洁的爱情。
二十世纪初,反封建礼教是社会上最进步的思潮。前番大学里最流行的书籍是巴金先生在《时报》上连载的小说《家》。大家都立志要做觉慧那样的进步青年。回家结婚,还是包办婚姻,开玩笑嘛,让同学们晓得,还有什么脸见人,社会性死亡太可怕。
周大盐商中气不足,精神头差,刚开始还跟儿子好说好商量,道:“我老了,身体垮了,不能再生育。你是家里独苗,现在世道乱,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老周家就绝后了。你最大的任务就是结婚,给老子不停生娃,这事没得商量。”
周大少更恼,人又不是动物,还拿来配种了,他大吼:“坚决不结婚,我现在就回成都,再不回这抽大烟,腐朽的家庭,丢人,太丢人了!”
听到这里,周大盐商就不和娃客气了,把手里的鸦片烟枪朝几上一拍,看了看旁边战战兢兢的管家,下令:“把人给我关起来,关到进洞房那天。胆敢反抗,家法侍候,腿杆子都给他打断。”
暴力是所有人都能听懂的语言,于是接下来两月,周大少就被关在周公馆的院子里,一步都不许出门。
抗争,肯定是要抗争的,但身边就是几个泥塑木雕般的佣人二十四小时盯着,就连洗澡上厕所旁边都有几双警惕的眼睛,你朝他们撒气也没有任何用处。
周阙两家的联姻流程有条不紊进行中,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就差最后亲迎那一步。
周大少被折磨了两个月,整个人都被弄麻木,有点认命。心想:实在不行就从了,将来同学们问起,就说自己是封建礼教的受害者。
婚期定在秋后不冷不热的时候,此刻的周东亮同学还真有点秋后问斩的味道。
媒婆说合了两个大家族的联姻,来见周大少讨赏。她得意洋洋地说,阙家三小姐年方十四,容貌端庄,人家那家风依足了老规矩,小脚裹得只三寸不到,跟粽子一样。还有,人家大烟抽的,那叫一个典雅。
周大少毛骨悚然,十四岁,那就是个孩子,裹脚,还抽大烟。日内瓦,退婚,退婚!
认命是不行的,这事实在太耻辱。周大少哪里还敢在家里呆下去,找了个黎明时分看守他的佣人松懈的机会,翻墙逃了。
事实证明,退婚流没有前途。从家里出来后,他就打算去成都,看能不能找同学帮忙谋个差事。毕竟是知识分子,读了这么多年书,天生我材必有用嘛。因为走得匆忙,身上只一点点零花。
别人遇到他这种情况,必量入为出。
然而周东亮却是少爷脾气,直接雇两个夫子,坐滑杆在路上行了两日,终于到了成都省,找家旅馆美美睡了一觉。
待到第二日醒来,发现自己已经穷得叮当响。换别人是他,早就慌了神,但周大少却觉得无所谓。便逍遥出门去寻同学玩,甚至还找到毛刷女生叙旧,一天一夜水米不进,饿得瘫软在泽仁的板儿车上。
说完这事,周大少已经被泽仁拉回西川邮政局,他从车上下来,感觉有点气喘:“李浩,咱们去找林宛如的兄长,借局里电话给我几个同学打打,问问能不能谋个职位。”
泽仁再次问出那个问题:“你身上唯一值钱的手表都当了给汤药费,你就不怕自己饿死?那人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命。”
周大少摇头笑道:“每个人的命都是命,但见死不救不是做人的道理,但求心安。心安,比我个人的生命更珍贵。”
“酸,酸得很,也傻。”扎西泽仁倒有点佩服他,这或许就是佛经上所说的慈悲吧。怜悯之心与眼前这个不正经的纨绔子弟结合在一起,反差巨大。
“傻就傻吧,我们四川有一句话说得好,哈儿有哈福。”周大少说话带着吞咽清口水的声音:“上次来邮局,里面的点心和咖啡不错,咱们快点进去吧。”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挑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