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的一个春天,震天的锣声使得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哭声,吵闹声混杂在一起,一个妇人大声呵斥身边的一个大声哭泣的孩子,旁边的男人拿了一块长条木板,重重的砸在了孩子面前的桌上,他瞪大了眼珠子,这个孩子似乎受了命一样,哭泣变成了啜泣。一会,嘈杂声突然开始变小了,紧接着听见了电线杆上一个大喇叭的报时声,众人似乎在这一刻达成了默契,锣声停了,吵闹停了,刚刚哭泣的孩子也停止了哭泣,报时结束的瞬间,一切又恢复了。几个年轻小伙子在打闹,他们有说有笑,旁边略显年长的中年人略显沉郁,情绪低落,在中年人旁的一些妇人围坐在一起,一会一言不发,一会瞪大眼珠子,似乎听到了什么重要信息,过一会又开始抽泣,再一会笑出了声,旁边的人提醒她不要笑出声,她又紧张了起来。
吵闹声逐渐形成了一种和谐的喧嚣,伴随着唢呐,锣声,夹杂着哭泣,还有主事人的一声一声呐喊声,众人抬起了眼前的一口棺材,这是上好的材料,旁边的老人频频点头,在合棺的时候,刚才的众人纷纷走近了棺材口,这次哭声更大了,大到已经可以盖过了周围所有其他的声音,紧接着,几名熟练的中年人抬起了棺盖,将其合上,用钉子用力锤了下去,这一下一下的锤声,伴随着周围人的哭泣,与心跳形成了一种共振,干活人每敲一下,大家的心就咯噔一下,直到最后棺木完全盖好后,众人齐声大喊一声起,一二三,起,这棺木确实是好材料,比起它前方已经用了十多年的桌子而言,这个实心棺木让众人在惊叹声中铆足了力量,几个中年人抬不起的时候,两个年轻小伙子戴上了白手套,也加入了其中,再伴随着一声“一、二、三,起”,众人终于将这口棺材抬到了一辆骡车上,这个平板车瞬间就压了下去,围观的人才看到整口棺木的样子,黑色的,外边的图案极其华美。众人的哭泣声逐渐变大,开始紧跟在骡车后边步行上山。大的人群离开后,留下的少部分人开始拆除门外的装饰物,隐约漏出了房门上的几个大字——老管裁缝。
老管生于1921年,到1994年,他也足足活了73岁,给他办丧事的是他几个孩子里最年长的儿子管茂。这天风很大,吹的天上的纸钱到处飞,其中一些飞到了旁边的饼子店里,还险些酿成了火灾,幸亏旁边饼子店的刘老二及时盖住了炉火,他笑嘻嘻的走到了马路中央,本来今天碰上丧事,他不计划再打饼子了,结果老管的出殡时间太早了,许多人都来不及吃早饭就到了这里,刘老二一上午赚了个盆满钵满,因此,他并不生气,甚至还给对面的何萍丸子的老板打了个招呼,他们两个一直是最好的搭档,往往吃早饭的人会在他这里买个饼子,然后去何萍家吃个丸子,成了非常好的早餐搭配。
管茂已经跟随送葬队伍走了老远,周围渐渐恢复了平静,一个老人悄无声息的拿着扫把打扫着周围的垃圾,在其中几个垃圾里,他还顺手捡了点纸钱放在了自己的衣服口袋里,这个老人竟然在随后的几天就过世了,他儿子没有管茂那么厉害,组织这么大的送葬阵仗,只是简单弄了口棺材就将老人下葬了,甚至静悄悄的连邻居也不知道他的离去。这个老人是张怀民的爷爷,他前几日跟在管茂的送葬队伍里凑热闹,是这支队伍里唯一一个没有穿孝服的人,却能识别出队伍中的重要人物,全程跟在送葬队伍中一个拿着老人的相片的人后边,走在队伍中间非常醒目,这个拿相片的人是管茂的儿子,叫管虎,他对自己的爷爷没有什么深厚的情感,从小跟着父亲住在城中心,虽然距离城郊的不远,但他很少随父亲回来,他对爷爷的仅有印象是,爷爷给他做了一件小西服,让他在同学面前炫耀了很久。他表情凝重走在队伍前边,丝毫也不知道后边跟了个小孩。
张怀民的爷爷下葬那天,他没有哭泣,他的脑海里只有当时管虎的表情,那样肃穆庄重却面无表情,这一刻,他也拿着相片跪在一侧,父亲已经哭红了眼睛,还有几个老人已经泣不成声还需要人搀扶,老人走的太突然,他们来不及包纸钱,因为阴阳先生算出了老人需要第二日下葬,他们甚至没来得及通知亲戚们过来看一眼,只有张怀民从爷爷离去的衣服内部的口袋上看到了前几日老管的白色纸钱,他那天也看到了爷爷捡纸钱,他一直以为爷爷只是为了自家门口干净一点而已,没有想过爷爷会突然离去。他与管虎不同,他从小是爷爷看大的,对爷爷感情十分深厚,但是,此刻他却哭不出来,周围的柳絮飘到了土地,又飘到了大家的脸上,张怀民吸入了一点柳絮,不停的打着喷嚏,他痛恨柳絮,小时候他就对春季过敏,每到这个季节他都要咳嗽很久,他讨厌柳絮,因为柳絮在他们家附近飘的到处都是,他有次贪玩点燃柳絮烧了自己半个眉毛,让母亲狠狠地揍了一顿,还是爷爷出面才让他免遭受更毒的打。他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人,每次母亲教训他的时候,父亲总是不说话,反而是爷爷多次出面阻止。爷爷在周围邻居的印象里一直是个老好人,他从不愿意给别人舔麻烦,甚至死的时候也很突然,离开的也很突然,连阴阳先生都算出来它的葬礼需要快,一切还要从简,不知道是何缘由。
几年的相处时光,张怀民在这一刻竟然忘记了爷爷曾经对自己有多好,他突然感觉记忆力逐渐在消退,反而越来越清晰的记忆是前几日拿相片管虎的状态,也有一些柳絮飘到了管虎的脸上,但是管虎没有咳嗽,也没有打喷嚏,甚至说与爷爷没什么感情的管虎脸色也很沉重,只是因为管虎比张怀民大一些的缘故么,他自己不停的在思索着这些问题,他从小就喜欢去老管那里,他爷爷也经常带他去老管那里,甚至与老管的曾孙子,也就是管虎的儿子管小龙关系还不错,管茂虽然不带自己儿子管虎来,却经常带着自己孙子管小龙去看望父亲,因此,也经常与张怀民一起玩闹。张怀民一直在想,为什么拿照片不是管小龙,而是管虎呢。想着想着,姑姑叫了他一声,让他磕几个头后站起来,张怀民磕完头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勉强站了起来,他似乎想这些问题太久了,腿脚都有些麻木了。这时候,他才发现,刚才还是一个大坑的地方,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小山丘,大人们马上开始互相笑,抽起了香烟,边抽边说笑,这一刻张怀民内心十分难受,反而哭了起来,他姑姑随后叫停了他,说道:“这个时候,哭什么哭,让人家笑话。”怀民的父亲抽着烟看了一眼怀民,然后说:“哭吧,小孩子跟爷爷感情好,想哭就哭一下,一会就不行了啊。”张怀民被叫停了哭泣后,拿着相片回到了一辆拖拉机上,大家随后也都纷纷散去,这时候他的叔叔把他从拖拉机上抱了下来,放在了一个卡车的斗子里,说:“你们几个小孩子坐在斗子里,扶好了,我们一会去吃饭。”这时候,张怀民才想起来,从早晨到现在,他们都还没有吃过饭,饿的肚子开始了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