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子不语怪力乱神

沈时宴冲出院门之后,看见三名学子模样的男子,急促的朝城内跑去。

“跟上,再不快些,要赶不上李先生的讲学了!”

墙边竖着的锄头被三人撞翻在地。

落后的那名学子,背着书箱慌乱的小跑跟上,同时还不忘回头跟沈时宴和祈安抱拳致歉。

“对不起!”学子踉跄着书箱里划出几卷书,又慌忙返身捡起,之后脚步不停。

“谢安,快些!”跑在最前面的那名学子催促道。

沈时宴有些耳熟,随后记起。谢安?这不是月前入京途中借宿的那位谢家老翁那位进京赶考的儿子吗。

待要叫住对方询问一番,却见对方早已跑远不见身影。

夜色已近,长安城内已亮起灯火。

三名青衫学子疾步穿行在坊巷间。

为首的张姓学子不时抬头望向天色,手中攥着的《五经正义》书角已被汗水浸透。

“快些!”他回头催促,“李先生每月只在朔望日开讲,去晚了连站处都没了。”

身后瘦弱的王姓学子喘着气,腰间挂着的算袋叮当作响:“方才在务本坊...那卖胡饼的老丈说...说今日讲的是僖公十四年'沙鹿崩'的灾异解法...”

最年少的谢安突然一个踉跄,包袱里滚出几块干粮。

他顾不得拾取,只死死抱住怀中的桐木书匣——里头装着誊抄了半月的《李氏密解》。

转过崇仁坊拐角,远处灯火通明的宅院已传来朗朗讲诵声。

堂门前,几个迟来的学子正与门房争执。

张生摸出三枚当五钱塞过去,三人方得挤进偏院。

院内古柏森森,百余名学子席地而坐。

讲台上,白发苍苍的李知业手持戒尺,正敲打着案上的《谷梁传》抄本:“明日若问山崩川竭之象,当以五行相克为纲,切莫纠缠于郑玄旧注...”

谢安原本跪坐在蒲团上执笔疾书,听到“僖公十四年'沙鹿崩'乃阴盛侵阳之兆”时,手中紫毫突然一顿,他霍然起身。

“先生恕罪!”清越的声音压过满堂沙沙的笔录声。

“学生以为《左传》明载'沙鹿崩,晋卜偃曰期年将有大咎',当以占卜应验为要,非关阴阳消长。”

顿时满座哗然。

前排几个年长学子已经扭头怒视,其中穿锦袍的公子哥儿“啪”地合上描金扇骨。

李先生的白眉微微颤动,戒尺在《谷梁传》上敲出三声脆响。

“后生且细看《汉书·五行志》。”老人枯指划过简牍,“班固特引董仲舒说'山者阳位,崩者阴侵'...”

话未说完,谢安已从袖中抽出一卷斑驳的竹简。

“此乃永嘉之乱前官藏《汲冢纪年》。”他双手捧简向前三步。

“载有'沙鹿崩后,晋果灭虢',正合卜偃预言。若依阴阳说,晋为姬姓属阳,岂有阳国乘阴灾而扩张之理?”

一时场内哑然,讲席旁的铜鹤香炉缓缓升起青烟。

半个时辰后,讲学结束。

此时天色已晚,众人散去。

谢安三人提着灯笼匆匆穿过坊门。

“谢兄糊涂!”张生拽住谢安的衣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李公门生遍及朝堂,若在春闱中......”

王蜀突然被石块绊了个趔趄,怀中算袋沉甸甸的掉落在地上。

他慌忙拾取,同时压低声音道:“去年潭州举子因质疑《尚书》注疏,被黜落时连卷子都未拆封!”

“张兄、王兄,”谢安声音不疾不徐,“我等寒窗十载,所求为何?”

张、王二人相顾不语。

片刻后王蜀才开口打破沉寂:“先回去吧,这么晚了,路上花费还要许久呢。”

三人都是穷苦地方来的,身上银钱不多,于是暂住在城外一处荒废寺庙之中。

......

“快些!”王蜀朝两人招手,手中灯笼在风中晃得厉害,“城门卯时三刻下钥,再晚就出不得了。”

待三人提着灯笼踉跄奔至古寺前。

斑驳的寺门上,“敕建报恩寺“的金漆早已剥落,尽显腐朽姿态。

“你们听!”王蜀突然发抖。庙后古井里,传来“咕咚”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坠入了水中。

他小心翼翼探至井边,却什么也没看见。

“我看你是困极了。”谢安取笑道。

而后张生轻轻推开寺门,惊起檐角一串铜铃——那铃舌竟裹着褪色的红绸,发不出半点声响。

门上的灰尘呛得张生止不住咳嗽。

佛堂内,三丈高的泥塑如来斜倚供台。

佛首滚落在地,彩漆剥落的唇角似笑非笑。

身后的王蜀搓了搓肩膀“今日这庙内真是格外清冷。”

而后王蜀踏入庙内,踢了踢侧倒的佛首“怎的掉地上来了。”

一旁的谢安上前将佛首抱起放回佛身之上,之后冲佛像施了个佛礼。

“将就歇吧,明日再说。”张生抖开草席,这才看见见席角绣着“大业十二年施”的字样。

三人借着烛火又温习了一番之后,方才合身睡下。

子夜时分,狐鸣骤起。

先是东廊一声呜咽,继而西阁应和,渐渐连成凄厉的合鸣。

谢安惊醒时,发现怀中《论语》竟无端翻到“子不语怪力乱神”一章。

忽然烛火自燃,佛龛后飘出数道白影——非狐非魅,倒像是悬空的素幡。

“何人装神弄鬼!”

张生反应迅速扑向寺门,无奈如何也撞不开寺门。

被动静扰醒的王蜀抄起手旁的砚台砸窗,却只留下几道白痕。

三人背靠背缩在佛首旁,忽听头顶传来“咔咔”声响。

抬头只见泥佛的右手食指正缓缓屈伸,指尖金漆簌簌剥落。

一白衣女子从经幢后转出时,谢安突然认出她发间那支鎏金步摇——正是《长安轶闻录》里记载的,‘狐仙寻人’时发间所戴。

女子抬手拂过谢安面颊,蓦的,他看见女子身后突兀的伸出数条尾巴。

“狐...狐妖...”

破晓时分。

佛堂中央整齐摆放着三具干尸,衣冠楚楚如同入殓。

其中两具尸首的嘴角都似被扯起,凝固着与地上佛首如出一辙的微笑,另一具尸体竟不见了头颅。

而那尊残破的泥佛,不知何时已恢复端坐之姿,唯有右手食指的金漆,尽数脱落。

两具尸体眉心,以金粉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