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申城像浸在墨水里的宣纸,梧桐叶上的雨珠顺着法式洋房的雕花屋檐坠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水痕。阿念蜷在二楼飘窗边,膝头摊开的素描本停在未完成的轮廓——那是郁辞墨穿白衬衫的侧影,铅笔线在锁骨处洇开小块阴影,像她此刻模糊的心境。
落地钟敲了九下,玄关传来钥匙转动的声响。阿念猛地坐直,发尾扫过窗台的玻璃花瓶,里面插着他上周从荷兰空运来的郁金香,如今已有些蔫败。
“阿念?”郁辞墨的声音混着雨水的潮湿,带着某种刻意压制的温柔。他站在楼梯口,黑色风衣下摆还滴着水,腕间的银表沾了雾气,指针指向九点零五分——他总是这样,哪怕参加董事会也会准时回家陪她用晚餐。
她攥紧铅笔,在画纸上狠狠划下一道歪扭的线。这是他第七次提“留学”的事,从三个月前收到剑桥大学金融系录取通知书开始,客厅的壁炉架上便多了本《伦敦生活指南》,书页间夹着他标记的“唐人街中餐馆”和“海德公园喂天鹅”的便签。
“先吃饭吧。”郁辞墨上楼时放轻了脚步,西装裤上沾着零星泥点。他在她身边坐下,指腹轻轻抚过她攥皱的素描纸,“张妈做了蟹粉豆腐,你最爱吃的。”
阿念别过脸,盯着他袖口露出的腕表链——那是她去年用碎贝壳穿成的,此刻在苍白的皮肤下晃成模糊的白影。她想起昨夜偷听到的对话,郁夫人的声音从书房门缝漏出:“你父亲当年为了家族放弃留学,现在轮到你...”
“阿念,”郁辞墨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剑桥的交换项目只有两年,我保证——”
她猛地抽回手,铅笔摔在地上断成两截。喉咙里泛起熟悉的灼烧感,那是失语症即将发作的前兆。六年来,除了在他面前,她从未完整说过一句话,但此刻所有想说的字都卡在喉间,像被潮水冲上岸的碎玻璃,锋利却发不出声。
郁辞墨闭了闭眼,喉结滚动着拾起铅笔。他在素描本空白处画了座孤岛,椰子树的轮廓被雨水晕开,像他们初遇时的迷雾。阿念看着他笔下逐渐清晰的木栈道,想起十四岁那年台风天,他背着她在暴雨中狂奔,脚底被贝壳划出血痕,却一直重复:“别怕,哥哥在。”
“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像是说给自己听,“等你十八岁,我们就去孤岛建玻璃花房,种满你喜欢的蓝花楹。”
她猛地抬头,撞上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原来他都记得,那些在星空下用树枝写下的未来,那些被海浪带走又冲回沙滩的承诺。可此刻他指间的钢笔在“剑桥”二字上洇开墨点,像命运的批注。
深夜的雨越下越大,阿念蜷缩在郁辞墨的书房沙发上,听着他在书桌前翻动文件的声响。落地灯将他的影子投在书柜上,那些金融财报与她的画册并排而立,像两个世界的拼图。她摸到口袋里的贝壳项链,指尖抚过背面凹凸的“念”字——那是他用瑞士军刀刻的,当时划破了手指,血珠滴在贝壳上,像朵微小的红梅。
“睡吧,明天还要去学校。”郁辞墨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将毛毯往上拉了拉,指尖掠过她泛红的眼角。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在他掌心写下三个字:别走了 。
他的身体瞬间僵硬。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他紧抿的唇线。阿念看见他喉结剧烈滚动,听见他用近乎破碎的声音说:“阿念,我...不能让母亲失望。”
这句话像冰锥扎进心脏。她想起郁夫人第一次见她时,指尖捏着她的素描本,眉梢扬起的弧度:“辞墨该有更匹配的人生。”此刻月光透过雨帘,在他西装上织出冷白的纹路,她突然松开手,转身将贝壳项链扔进垃圾桶。
郁辞墨的瞳孔骤缩。他蹲下身捡起项链,贝壳边缘划破指尖,鲜血滴在她素描本的孤岛画上。阿念看着他笨拙地用纸巾包扎手指,忽然想起孤岛的夜晚,他总是这样替她处理被珊瑚划伤的伤口,一边吹口哨一边说:“我们阿念是孤岛公主,伤口都会开出花来。”
“对不起。”他忽然将她拉入怀中,下巴抵着她发顶,声音闷得像是浸了水的纸,“等我回来,我们就去孤岛,再也不分开。”
阿念闭上眼,嗅着他身上混着雨水的雪松香气。她知道他有太多枷锁,郁氏集团的继承人,母亲未完成的期许,而她只是个被捡来的“哑巴妹妹”。指尖轻轻抚过他后背的蝴蝶骨,那里有块淡色的疤痕,是为救她被礁石划伤的。
凌晨三点,雨终于小了些。阿念在书房角落的行军床上辗转难眠,听见郁辞墨在书桌前低低咳嗽。她摸黑起身,看见他伏在文件上的背影,发梢比去年又添了几根银丝。茶几上的咖啡杯空了,旁边放着她送的贝壳镇纸,压着一张泛黄的纸——那是她七岁时用蜡笔写的“哥哥万岁”,被他裱在相框里带了六年。
“喝药。”她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郁辞墨猛地回头,震惊地看着她。这是她第一次在非独处场合开口,上一次完整说话还是在孤岛的篝火旁,她喊他“哥哥”时,他把整座星空都放进了眼睛里。
“阿念...你...”他起身时碰倒了椅子,快步走到她面前,双手悬在半空不敢触碰,像捧着易碎的珍宝。
阿念别过脸,从口袋里掏出备好的药盒。喉咙像塞着浸水的棉花,每个字都要耗尽全身力气:“胃药...吃。”
他接过药盒的手在发抖,铝箔包装被捏出细碎的褶皱。窗外传来第一声鸟鸣,雨停了,东方泛起蟹壳青。阿念看着他仰头服药的喉结滚动,突然想起孤岛的日出,潮水退去后露出的礁石上,总有寄居蟹慢慢爬过。
“阿念,”他轻声说,指尖轻轻擦过她湿润的眼角,“等我回来,教你说更多话,好不好?”
她沉默着点头,将头靠在他胸前。远处传来早班地铁的轰鸣,像孤岛退潮的声音。贝壳项链不知何时被他重新戴上,碎贝母在晨光中闪着微光,像他们藏在潮汐里的秘密。
离别那日,机场的广播反复播报着飞往伦敦的航班。郁夫人穿着香奈儿套装,优雅地替儿子整理领带,目光扫过阿念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江屿和明清野站在远处,前者冲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后者晃着手机里的游戏界面试图缓解气氛。
“到了伦敦记得每天视频。”阿念盯着他行李箱上的贝壳贴纸,那是她昨晚偷偷贴上去的。喉咙又开始发紧,但她拼命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郁辞墨突然弯腰,在她耳边低语:“等我回来,我们就去孤岛种蓝花楹,每棵树下都埋一封给未来的信。”他直起身时,指尖迅速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这个动作自然得像呼吸。
登机口开始检票,郁夫人轻轻推了推儿子:“该走了。”
阿念看着他一步步后退,西装背影挺得笔直,却在转身前突然回头,朝她比了个“二”的手势——那是他们的暗号,代表“两年后见”。她终于忍不住,眼眶酸涩地比了个“一”,意思是“我会等”。
飞机冲上云层时,阿念摸出兜里的纸条,上面是他今早留的字迹:潮汐会记得所有等待,就像我记得你的每一个眼神。远处的乌云裂开缝隙,阳光落在她掌心的贝壳上,那些未说出口的“别走”,终将在两年后的潮声中,化作最温柔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