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的雨丝总带着几分书卷气,斜斜扑在乌衣巷青灰色的飞檐上,将百年砖墙上的苔痕润成水墨小品。苏砚攥着半卷脱线的《孟子》残页,疾步掠过斑驳的影壁,衣摆扫过墙根处新开的二月兰,淡紫花瓣沾在补丁摞补丁的青衿上,倒像他昨夜抄书时不慎滴落的砚花。
听风楼的雕花檐角悬着十二串铜铃,此刻正被穿堂风扯得叮当乱响。任瑶跪坐在二楼临窗的花梨木琴几后,指尖在焦尾琴弦上压出红痕——这是她第三次换弦,断弦时迸出的尾音惊飞了檐下避雨的燕子。弹的是《广陵散》,却在“止息“段落转了变徵之音,金戈铁马般的铮鸣里,藏着养母药罐里熬了整夜的苦艾香。
“小娘子这双手,弹得了高山流水,不如给大爷弹个《十八摸》?“张豹的酒气混着雨腥气涌上来,腰间羊脂玉坠撞上琴几,发出瓷器相磕的冷响。任瑶垂在膝头的指尖掐进掌心,目光扫过琴囊上自己绣的瘦竹纹样——那是照着巷口老竹画的,竹节处还留着去年冬雪压折的痕迹。
苏砚认得这恶霸。三日前在米铺,他见过这肥硕的身影踢翻老妪的菜筐,白菜帮子滚进泥水里,像极了自己被考官揉皱的答卷。此刻见他短粗的手指即将扣住任瑶腕骨,怀中残页突然被风卷上雕栏,泛黄的纸页翻飞如白蝶,恰好糊住张豹充血的眼球。“放肆!“他撞翻酸枝木桌时,青瓷茶盏跌在青砖上,清脆的碎裂声竟与琴弦的余颤合了节拍。
任瑶指尖本能地一拨,琴弦发出《将军令》的裂帛之音,震得楼中梁柱嗡鸣。她抬眼望去,青衿少年正立在狼藉中央,发带已散,半卷残页悬在指尖,雨丝顺着他挺直的鼻梁滑落,在素白中衣上洇出点点墨痕——那是他抄书时磨穿的袖口漏出的砚台渍,倒像夜空中散落的星子。
“哪里来的穷酸鬼!“张豹扯下脸上的残页,页角“窈窕淑女“四字已被雨水晕开,像极了任瑶昨夜在琴囊上绣的并蒂莲。苏砚将她护在身后,袖中《孟子》残页的墨香混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沉水香,忽然让他想起书院后园那株老梅,在深雪里开得惊心动魄。“琴为心声,“他的声音轻得像雨丝,却带着金石之音,“娘子指下有《大雅》遗风,尔等怎敢唐突?“
任瑶望着他微微发颤的脊背,忽然想起老琴师临终前的话:“真正的琴心,要遇着懂弦外之音的人才能醒。“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挑,竟用《鹿鸣》的宫调应和他的话,清越的琴音裹着雨气漫开,将恶霸的叫骂声隔在丈外。她看见他袖口露出的手背磨出了新茧,却仍牢牢攥着半片残页,那是她方才断弦时崩飞的琴弦,此刻正缠在他指节上,像条银色的纽带。
张豹的拳头即将落下时,听风楼老板带着伙计从楼梯涌来。混乱中,任瑶的琴弦又断了一根,却顾不上心疼,只盯着少年后颈那片浅褐色的胎记——形状竟像极了古琴上的十三徽,让她想起昨夜梦见的《乐记》残篇,开篇便是“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
雨丝忽然密了,像谁在天上打翻了砚台。苏砚转身时,青衿下摆已沾满泥渍,却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巷口王婆婆的芙蓉膏,治跌打最好。“油纸包上歪歪扭扭画着朵木芙蓉,花瓣边缘还缀着细小的颤音符号,分明是琴师的笔法。
任瑶接过时,触到他掌心的薄茧,与自己按弦的指腹恰好吻合。“公子可曾读过《乐记》?“她忽然开口,指尖抚过琴几上的水渍,竟在青砖上画出个小小的琴形,“方才茶盏碎时,商音清越,角音沉厚,倒像是天生的和鸣。“
暮色漫进雕花窗时,苏砚坐在漏雨的茅屋里,借豆油灯翻看那半卷残页。页角不知何时多了行细字,墨色里掺着淡淡的沉水香:“青衿沾雨处,弦音破雾时“。最后那个“时“字,收笔处拖出个小小的颤音,像极了任瑶调弦时指尖的颤动。窗外的雨打在青瓦上,他忽然想起她鬓间滑落的玉簪,在雨中划出的银弧,分明是他二十年来见过的,最亮的一根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