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又说羊倌

洗漱完毕,苏文天躺在床上,也同样睡不着。

月光堂而皇之的从窗户射进来,照亮四张年轻的脸。

苏文天还清晰的记得,自己上一世此时此刻也是兴奋得睡不着觉,跟眼前这三位一样。

而此时他为青春而兴奋,为重温而难以入眠。

“都没睡呢吧。”

陈卫国忍不住开口了。

不等大家回答,他继续说道:“反正睡不着,聊聊天吧。”

“聊什么?”赵学民问。

“嗯……”陈卫国沉吟一下,“先聊……为什么报现在的专业吧?”

陈卫国说完,大家都沉默了。

苏文天清了一下嗓子:“咳,那卫国你先说说吧。”

“行!”

陈卫国也不推托。

“哲学系是我爸让我报的,其实我想上经济系。

现在都改开了,大院里人都在说,下一步我们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学经济,又符合国家要求,自己又能有许多钱,不好吗?

可惜我爸非给我安排到哲学系,真搞不懂。”

陈卫国似乎一肚子委屈,磨磨唧唧翻来覆去地说自己想去经济系。

最后陈卫国侧过身来看着苏文天:“唉我说文天,要不然咱俩换换?”

苏文天被整笑了:“呵呵,你真搞笑,没听说这也能换。”

陈卫国叹口气:“唉,我也就说说,其实可以转专业的,只是我老爸不会同意。我不像你们能自己选专业。”

“不是每个人都是幸运儿,我也一样。”

赵学民把双手枕在头下面,语气沉稳。

“你也是老爸安排的?”陈卫国有点儿兴奋,似乎找到了知音。

“噗。”

苏文天不由得笑出声。

赵学民也笑了:“我倒是想啊,可我老爸是兴安岭大山里的农民,他都不知道大学是什么?”

陈卫国纳闷:“那,难道还有别人能左右你的命运吗?”

赵学民:“我是被调剂到历史系的。”

“哦,对对对,是有调剂这么一说。”陈卫国像是忽然想起来。

赵学民望着天棚,那里月光照不到:“其实,我报的是哲学。”

陈卫国一愣:“嘿,还真有人喜欢哲学。”

赵学民依旧盯着天棚:

“我从小就喜欢乱琢磨。

小学一年级,我问老师为什么学生一定要听老师的?

结果,老师说我捣乱告诉我爹,我爹赏我一顿胖揍。

上初中,我问老师人为什么要活着?

老师说你不愿意活着可以去死。

上高中后,我不再提问,可老师却招惹我。

他上课提问,说荆轲作为一名反封建斗士,可以从他身上学到什么?

我说我要是荆轲,就不去刺秦王。

结果我差点儿被学校开除。

后来我当上矿工,学会啥也不问啥也不说,只有闷头工作。

可我心里的问题越来越多,我就好好学习,想着总有某一种哲学思想能回答我的问题。

没成想,我被调剂到历史系,唉——”

长长一声叹息,结束了长长的讲述。

赵学民盯着的那块天棚,因为月光照不到,那里是全屋最黑的地方什么都看不清,可他偏偏往那里看。

陈卫国没接茬,他感受不到赵学民所说的这些思考。

苏文天淡淡地道:“我倒是觉得,历史更适合你。”

赵学民:“哦?怎么说?”

苏文天:“哲学,不过是不同人的不同思考,历史或许更接近真相。”

“嗯……”赵学民陷入思考。

“水皮,水皮,你睡了吗?”陈卫国把目标转向水皮。

“嗯。”水皮吭了一声。

水皮没有睡,他的眼睛比谁瞪得都大。

陈卫国:“你为啥叫水皮啊?你姓水吗?”

水皮:“我们族人没有姓,这是译音。”

“哦。”陈卫国哦了一声后,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我填报的就是中文。”水皮语速有点儿慢,“我是诗人。”

水皮说自己是诗人的时候,清冷的眼神里多了一丝骄傲。

民族性格不同,表达也就不同。

如果换成大汉民族,肯定会让你在不经意间发现我是个诗人,而不会直接说出口。

不过,水皮这一声“我是诗人”的确惊到了大家。

哥几个真想不到,这么一个连汉语都说不太顺溜的人,居然是诗人?居然能考入燕大,而且还带着一兜子世界名著?

这尼马反差有点儿大呀!

“哇!”陈卫国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诗人啊!了不得,快让我欣赏欣赏你的大作!”

“好。”

水皮回答的很干脆,语气里没了一点清冷。

一本印刷粗糙的杂志被拿了出来,杂志的名字叫《云湖》,主办单位是云州县文联。

翻开其中一页,水皮大声朗读起来:

“我和雅玛从山崖跳下,

白象接走了我们的灵魂。

云雀咬着蝴蝶的尾巴,一道彩虹桥。

桥上都是迎接我们的祖先,

他们舞成七彩的云……”

说实话,苏文天没听出这首诗有什么特别。

不过,他还是跟陈卫国和赵学民一起热情鼓掌。

他在大脑里迅速搜索,搜了三个来回也没有记起“水皮”这个诗人的名字。

就在这时,水皮忽然切换成了一种三人都没听过的语言。

在这种语言的加持下,刚才那首诗立刻变得如天上的云,云卷云舒、欺负绵延、变幻万千。

苏文天听出了一种美,说不清道不明的美。

“啪啪啪!”

掌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苏文天是发自内心,不是客套。

他看看陈卫国和赵学民,他们的眼里也都充满着真诚。

看到大家的样子,水皮兴奋起来,他极度真诚地表白:“我是真诗人,我有证。Ogden

说着,从行李最深处掏出一个小布包。

打开小布包,里面是一个绣着奇特而精美图案的荷包。

打开荷包,里面是一个红色证件。

证件上写着:作家协会会员证。

发证单位:云州县作家协会。

那个年代的年轻人,人人都自称文学爱好者,仿佛不爱好文学是一种罪过。

县级作家协会会员,那就是名符其实的作家,真正的诗人。

大家的情绪热烈起来。

陈卫国:“你最喜欢哪首诗?”

水皮:“云水长调。”

“嗯?这是什么诗?没听过。”

水皮:“族人流传下来的长诗。”

解释完,水皮就开始用他的语言朗诵。

听不懂,三人都听不懂,但那节奏依旧如天上的云,流淌的云。

大家鼓掌。

然后,继续提问。

赵学民:“你最喜欢的诗人是谁?”

水皮摇头。

陈卫国指着水皮床边一摞诗集问:“这里没有你最喜欢的?”

水皮还是摇头:“诗人没有。”

“那有什么?”陈卫国听出弦外之音。

“诗评家。”

“谁?”

“沙坨子上放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