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书香门第

熹平六年的冬月,洛阳城早早覆上一层寒霜。中常侍王甫府邸张灯结彩,筵席铺张,贺寿之声喧腾如沸。阶下诸臣,无论品秩高低,纷纷趋前献上贺词,堆叠的溢美之词如同初冬的雪片,一层层积压在王甫那张油光水滑的面皮上。他端坐高位,捻着稀疏胡须,志得意满地扫视着匍匐的人群。

“蔡议郎,”王甫忽然出声,目光如钩,精准地落在角落里的蔡邕身上,“素闻公乃当世文魁,今日老夫贱辰,不知公可有佳句相赠?”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黏腻,裹挟着不容推拒的威势,沉沉压下。

蔡邕缓缓起身,青袍素净,在一片华服中如孤松独立。他微微躬身,声音平稳却清晰,字字如冰珠坠玉盘:“中常侍寿诞,普天同庆。然邕才疏学浅,实不敢以谄媚之词污大人清听。寿元天定,非浮辞所能增益。”

满堂喧闹戛然而止。王甫脸上的笑意瞬间冻住,像一层僵硬的油彩。他细长的眼睛眯缝起来,寒光在缝隙里流转,死死钉在蔡邕身上。空气陡然凝滞,无数道目光在蔡邕和王甫之间惊惶逡巡,仿佛能听到无声的裂帛之音。蔡邕坦然承受着那毒蛇般的凝视,垂手肃立,眉宇间自有一种岿然不动的静气。最终,王甫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冷哼,拂袖转身,不再看他。那声冷哼,犹如寒冰初裂,预示着一场无声风暴的酝酿。蔡邕告退,走出那暖炉熏蒸、脂粉腻人的殿堂,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反令他胸中积郁为之一清。

***

数日后,朔风渐紧,蔡府内却暖意融融。书房外几竿翠竹覆着薄雪,书房内,几盆炭火驱散了深冬的寒意。蔡邕端坐案前,正悉心修复一张琴尾焦痕宛然的古琴。十四岁的文姬侍立一旁,专注地研墨,墨香清冽,与窗外寒梅的冷香暗暗交织。她偶尔抬眼望向父亲专注的侧影,又低头继续磨墨,动作轻柔而娴静。

门帘轻动,老仆引着三位长者鱼贯而入。为首者年事最高,须发皆白,清癯如鹤,正是当世大儒郑玄郑康成。紧随其后的是马日磾与卢植,皆是声名卓著的饱学之士。室内顿时充满了温煦的寒暄和宽袍大袖带来的古朴气息。

“伯喈兄好雅兴!”郑玄声音温厚,目光落在蔡邕手中的琴上,“此琴焦痕,莫非便是传闻中桐木遇火而鸣的‘焦尾’?”

“康成兄法眼如炬。”蔡邕含笑起身相迎,将琴小心置于案上,“正是此物。音色清越,不同凡响。”

众人落座,清茶氤氲。话题很快转入经学。郑玄啜了一口热茶,放下杯盏:“近来偶读《春秋左氏传》中‘郑伯克段于鄢’一章,字字如刀,笔笔见血,史家之直笔,令人凛然生畏啊!”他微微叹息,目光深远,仿佛穿透竹帘,望见了数百年前那场手足相残的惨烈。

侍坐一旁的文姬悄悄展开素绢,纤指执笔,屏息凝神。她腕下笔走如飞,墨迹如春蚕吐丝,将郑玄所引的“克”字深意,连同那声叹息的重量,悉数捕捉于缣帛之上。

卢植接口道:“康成兄所感极是。然今文家解此‘克’字,多训为‘能’,谓郑庄公能胜其弟,岂非失之温厚,反为暴戾者张目?”他语气沉稳,却暗藏锋芒。

马日磾轻轻捋须:“子干兄所言,正是今、古文之关键分野。一字之解,关乎大义微言。”他转向蔡邕,“伯喈精通今古,不知于此有何高见?”

室内一时静谧,唯闻炭火毕剥之声。蔡邕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沉稳开口:“诸公所言皆切中要害。愚以为,‘克’字在此,当从古文,取‘杀’之本义。段恃母宠,多行不义,庄公处心积虑,纵而成诛。史笔直书‘克’,非仅录其胜,实深刺其忍——骨肉相残,虽胜亦耻。史迁之笔,微言大义,正在这不动声色处。”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如金石坠地,敲击着在座每一位通儒的心弦。

郑玄闻言,眼中精光一闪,不禁拊掌:“妙解!妙解!伯喈此论,深得《春秋》诛心之旨!史笔之严,正在于此!”他激动之下,手中茶杯微倾,几滴热茶溅上衣袖,也浑然不觉。

马日磾、卢植亦连连颔首,深以为然。文姬笔下愈发流畅,将父亲这番鞭辟入里的剖析

...文姬笔下愈发流畅,将父亲这番鞭辟入里的剖析,连同几位大儒激赏叹服的神态,细细描摹于素绢之上。窗外竹影映在窗纸,室内炉火映着几张沉浸于思想光华中的面庞,墨香、茶香、思想的微芒,在这斗室之内氤氲流转。

帘栊再次被仆人打起,带进一股清冽的寒气。一个身形不高却气宇轩昂的身影踏入,朗声笑道:“好一股书墨清芬!门外已闻金石之论,曹孟德不请自来,叨扰诸位鸿儒清谈了!”来者正是时任顿丘令的曹操。他披着一件半旧斗篷,眉宇间英气勃勃,目光炯炯有神,手中小心捧着一卷画轴。

“孟德!”蔡邕展颜,起身相迎,“何来叨扰!风雪故人来,正添暖意。”他引曹操入座。

曹操也不多客套,径直展开带来的画轴:“操于顿丘偶得前朝旧作《伯夷叔齐图》,久闻伯喈公精于鉴赏,特来求教真伪。”画轴铺开,只见薇蕨丛生,山岩寂寥,两位面容清癯的老者相对而坐,眉宇间凝聚着千古不化的孤高与忧戚。笔法古拙苍劲,意境萧索深沉。

众人围拢细观。蔡邕俯身凝视良久,手指几乎要触到那泛黄的绢素,眼中光芒闪动:“笔意高古,气韵孤绝。观此线条,如屋漏痕,似锥画沙,非大家手笔不能为。尤其这衣褶纹理,”他指尖虚点画中伯夷的袍袖,“如屈铁盘丝,遒劲中见沧桑,深得前汉遗风。此非寻常摹本,当是前朝真迹无疑!”

“妙啊!”曹操拊掌大笑,声震屋瓦,“能得伯喈公一语定鼎,此画顿增光辉!操在顿丘剿匪,贼首巢穴中得此,当时便觉一股清气扑面。今日得公品鉴,方知是古贤遗珍!”他兴致勃勃谈起剿匪轶事,言语生动,引得众人不时莞尔。

正谈笑间,蔡府老管家忽然神色张皇地疾步趋入,俯在蔡邕耳边低语数句。蔡邕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蹙,随即恢复如常,对众人拱手道:“诸位稍坐,有远客忽至,容邕暂离片刻。”

他刚离席,书房门扉再次开启。一位身着寻常锦袍、面皮白净微胖的中年人踱步进来,身后只跟着一位沉默精悍的侍从。此人目光闲闲扫过满室名士,最后落在案上那幅《伯夷叔齐图》上,自顾自踱步上前,饶有兴致地端详起来。

座中郑玄、卢植等老成之人,已觉此人气度非凡,绝非等闲。曹操眼神锐利,更是瞬间认出,心头剧震,刚要起身,却被那侍从一个凌厉的眼色止住。室内一时陷入一种微妙的静默。

“好画。”来人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松弛感,“饿死首阳,不食周粟。孤高清节,万世标榜。然……”他话锋一转,手指随意地敲了敲画上采薇的叔齐,“不识时务,迂腐至极!天下归周,天命所向,徒守小节而饿死沟壑,于国于民,有何裨益?”

此论一出,石破天惊!竟敢直斥古之圣贤为“迂腐”!郑玄等人面色骤变,马日磾更是气得胡须微颤。曹操眉头紧锁,按捺不语。

恰在此时,蔡邕返回。他一眼瞥见那锦袍客,神色一凛,迅速上前,整理衣冠,便要依礼下拜:“臣蔡邕,不知陛……”

“哎!”汉灵帝刘宏一摆手,截住了他的话头,脸上露出几分刻意为之的随和笑意,环视众人,“朕今日微服,只为体察士林风雅,诸位不必拘礼,权当朕是黄门侍郎张宏便是。都坐,都坐!”他自顾自在主位坐下,目光再次投向那幅《伯夷叔齐图》,“蔡卿,方才朕观此画,略有感触。孤高之节固可嘉,然终非济世之道。譬如朕之鸿都门学,广纳天下才艺之士,不拘一格。诗词歌赋,书画辞章,但有可观,皆得显耀。此等活泼新意,岂不比死守枯节强过百倍?”他的话语看似随意,目光却如探针,锐利地刺向蔡邕。

书房内空气仿佛冻结了。炭火仍在燃烧,却驱不散陡然降临的寒意。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蔡邕身上。郑玄等人忧心忡忡,曹操眼神复杂。文姬紧握着笔,指节微微发白,目光紧紧追随着父亲挺直的背影。

蔡邕静立片刻,对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揖,声音沉稳如山岳:“陛下垂询,臣斗胆直言。鸿都门学,陛下求才盛心,日月可鉴。然,”他略一停顿,字句清晰如磬,“文学之道,譬如嘉木。鸿都之作,或有辞藻绚烂如繁花者,然臣观之,多根底浮浅,不尚经典,不究义理。犹如无本之木,纵有灼灼之花,终难参天蔽日,恐亦难经风霜。”他抬起头,目光澄澈而坚定,迎向天子,“至于伯夷、叔齐,其志固不可行于今世,然其心昭昭,其节皓皓,如日月行天。世或有讥其不识时务者,然千载之下,清风不泯,正气长存。此非迂腐,乃为天地立一极也。臣以为,文章书画,当以此气骨为干,方可传之久远,不负陛下求才之本意。”

一席话,不卑不亢,掷地有声。灵帝脸上那层刻意的随和笑容彻底消失了,面沉似水,眼神阴晴不定。书房内落针可闻,沉重的压力让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炭火盆中噼啪一声轻响,竟显得格外惊心。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一个清越如雏凤初啼的声音响起:“陛下容禀。”

众人惊愕望去,只见文姬离席,手捧那卷方才记录众人言论的素绢,恭敬地趋前几步,对着灵帝方向盈盈一礼。少女的脸颊因激动而微红,眼眸却亮如寒星:“适才陛下论及鸿都新声,郑师畅言左氏直笔,卢公、马公辨析今古,曹都尉赏画论世,家父言气骨根本……诸贤珠玉纷呈,小女子不才,斗胆尽录于斯。”她双手将素绢高举过额,“陛下天纵圣明,胸罗万象。此绢所记,不过雪泥鸿爪,管窥蠡测。若蒙陛下不弃,愿献御前。陛下观此,或可知今日士林清议之一斑,亦见家父拳拳之心,非敢妄议新政,实乃敬献芹曝,祈为陛下广视听之微助。”

少女的声音清朗而镇定,姿态恭谨而大方,一番话既点明了记录的客观性,又巧妙地将父亲那番可能触怒天颜的直言,归结为“士林清议”与“敬献芹曝”的忠诚。

灵帝的目光落在文姬身上,又扫过她高举的那卷墨迹犹新的素绢,紧绷的脸色竟慢慢缓和下来。他伸出手,从文姬手中接过绢帛,徐徐展开。目光在那些记录着方才激烈辩论的娟秀字迹上缓缓移动。炭火的微光映着他变幻不定的神情,书房内的时间仿佛凝滞了。良久,他合上绢帛,并未再看蔡邕,只是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蔡议郎,令嫒……好灵慧的心思,好一手簪花妙字。”他站起身,语气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慵懒,“罢了。今日得闻高论,亦算不虚此行。起驾。”

侍从立刻高声传唤。灵帝不再看任何人,径直向外走去。蔡邕率众人躬身相送:“恭送陛下。”

御驾的声响很快消失在府门之外。书房内,沉重的压力骤然撤去,众人如释重负。郑玄看着文姬,抚须长叹:“虎父无犬女!文姬小友,临危不乱,片语转圜,真乃蔡门之幸,亦我辈之幸!”他眼中满是激赏。

曹操也深深看了文姬一眼,对蔡邕拱手道:“伯喈公风骨,孟德五体投地!令嫒慧敏,更是世所罕见!”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幅《伯夷叔齐图》,伯夷叔齐清癯的面容在灯下愈发清晰,“操当谨记今日伯喈公所言:气骨为干!”言罢,郑重一揖,告辞而去。余下诸公亦纷纷感叹着今日惊心动魄又峰回路转的际遇,相继告辞。

喧嚣散尽,书房复归宁静。窗外风雪渐紧,扑打着窗棂。文姬侍立父亲身旁,看着蔡邕再次坐回案前,将那张焦尾琴置于膝上。他手指拂过冰冷的丝弦,目光沉静,凝望着窗棂上摇曳的竹影和不断堆积的深雪。

“父亲……”文姬轻声唤道,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方才直面天威的惊心动魄,此刻才化作心头的余悸缓缓蔓延开来。

蔡邕没有回头,只是取过工具,开始仔细地修补一根磨损的琴弦。他的动作沉稳而专注,仿佛方才那场足以倾覆门庭的风暴从未发生。松烟墨的清冷气息依旧在梁柱间若有若无地萦回,与窗外呼啸的风雪对峙着,如同一种无声而坚韧的宣告。灯火映着他清癯的侧影,在墙上投下巨大而沉默的轮廓。指尖偶尔触动琴弦,发出一两声轻微而幽远的铮鸣,似金石相击,又似寒冰乍裂,在寂静的书房里久久回荡,穿透了风雪,也穿透了沉沉的夜色。

那琴声,微弱却执着,如同一个古老门庭在时代狂澜中,用文化尊严敲响的、不肯熄灭的心音。

***

**后续的余波与暗涌**

灵帝的“微服私访”如同投入洛阳平静(至少表面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涟漪迅速扩散。蔡邕在书房内那番关于鸿都门学“根底浮浅”、推崇“气骨为干”的言论,以及皇帝那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和“好灵慧的心思”的评价,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在极短的时间内传遍了京师的达官显贵和名士圈层。

次日清晨,蔡府的门槛几乎被踏破。来访者目的各异,心思难测。

首先登门的是几位素来与蔡邕交好、志趣相投的清流官员。他们脸上带着忧色,言辞间充满关切。

“伯喈兄,昨日之事,我等已有所闻。”一位姓陈的议郎压低声音,“天子面前,直言敢谏,兄之风骨,弟等钦佩不已!然……王甫之流,耳目遍布,恐其借机生事,兄不可不防啊!”他提及王甫时,眼中闪过一丝忌惮,显然对寿宴上蔡邕开罪这位权阉之事记忆犹新。

蔡邕神色平静,为来客斟上热茶:“多谢诸君挂怀。邕所言,不过本心所感,士林公议。陛下圣明,当能明鉴。至于宵小之辈,”他语气淡然,“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若因惧谗而缄口,非士大夫所为。”

正说话间,仆人又报,鸿都门学中几位以辞赋华丽见宠于皇帝的“待诏”联袂来访。这几人衣着光鲜,气度却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风雅与不易察觉的倨傲。为首者姓李,擅长作赋,曾因一篇《两京赋》的仿作得灵帝嘉奖。

“蔡议郎,久仰大名!”李待诏笑容可掬,拱手为礼,“昨日闻听天子驾临贵府,论及鸿都门学与文章气骨,真乃士林盛事!我等后学末进,特来聆听高论,还请议郎不吝赐教。”他话语虽客气,眼神却带着一丝审视与不服,显然是为蔡邕评价鸿都门学“根底浮浅”而来。

蔡邕请他们入座,态度不卑不亢:“赐教不敢当。文章之道,博大精深。鸿都门学广纳才俊,自有其可称道之处。邕昨日所言,乃指文章欲求传世不朽,必以深厚学养为根基,以刚健气骨为魂魄,非徒以辞藻悦人耳目。譬如建屋,雕梁画栋固美,若无栋梁支撑,则华厦倾颓只在旦夕。”他语气平和,却字字如针,直指核心。

李待诏等人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其中一人忍不住辩驳:“议郎此言,未免厚古薄今。时移世易,文章亦当有新风。鸿都之作,辞采斐然,声韵铿锵,深得圣心,岂非正合时宜?”

“合一时之宜,未必能经千秋之验。”蔡邕目光扫过他们,“《诗经》质朴,《楚辞》瑰丽,皆因其情真意切,根植于时代精神与个人怀抱,故能千古流芳。若仅为邀宠媚上,堆砌辞藻,纵然得宠一时,终如镜花水月,转瞬即逝。诸位皆饱学之士,当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方不负手中之笔。”这一席话,说得几位鸿都待诏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只得讪讪告退。

午后,更显赫的客人到了。车驾华贵,仆从如云——竟是当朝司徒袁隗亲临。袁隗出身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位高权重,是清流士大夫的领袖之一,也是蔡邕的旧识。

“伯喈!”袁隗在书房落座,摒退左右,神色凝重,“昨日之事,震动朝野。你……好大的胆子!”他语气带着责备,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激赏和忧虑。“天子设立鸿都门学,本意虽在广开才路,然所用非人,渐成幸进之途,攀附之风日盛。你所言‘根底浮浅’,切中时弊!然……此语无异于直斥天子近臣,拂逆圣意啊!王甫那厮,岂能放过这等良机?”

蔡邕为袁隗奉茶,神色依然沉静:“司徒公明鉴。邕非不知祸从口出。然身为议郎,食君之禄,见有损朝廷文教根本之事,若为自保而噤声,岂非尸位素餐?鸿都门学若长此以往,只重浮华,不尚实学,恐使天下士子竞相效仿,学风颓坏,此非社稷之福。邕位卑言轻,然此心此念,不得不发。”

袁隗凝视蔡邕良久,长叹一声:“伯喈啊伯喈,你这股倔强劲儿,真是一点未变!昔日在东观校书,为考订一字真伪,你能与太常争执三日,今日为文章气骨,又敢直面天颜……也罢!”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你昨日直言,虽险,却也未必全是坏事。天子虽未置可否,但令嫒文姬那番应对,灵慧得体,献上实录,倒像是给陛下递了个台阶。陛下那句‘好灵慧的心思’,耐人寻味。或许……祸事可免。”他顿了顿,语气更加低沉,“然王甫处,你须万分小心。此人睚眦必报,心胸狭窄。寿宴之事,他早已怀恨在心。此番你又在天子面前‘触霉头’,他定会借题发挥,构陷于你。我已闻听,今日早朝后,他便在禁中逗留良久……”

袁隗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此刻的中常侍王甫府邸密室中,烛光昏暗。王甫斜倚在锦榻上,听着心腹小黄门低声禀报昨日蔡府发生的一切,特别是蔡邕那番关于鸿都门学和伯夷叔齐的“悖逆”之言,以及皇帝的反应。他蜡黄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毒蛇般的阴冷光芒。

“好个蔡伯喈!”王甫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寿宴之上,不给咱家面子,已是该死!如今竟敢在天子面前,攻讦陛下亲设的鸿都门学,还敢为那‘不识时务’的伯夷叔齐张目?他这是暗讽谁?是咱家?还是……”他眼中凶光一闪,没有说下去,但那未竟之意,心腹已心领神会。

“大人,”小黄门谄媚地凑近,“陛下虽未当场发作,但显然不悦。那句‘好灵慧的心思’,怕是对那小女子的敷衍。蔡邕此番,已是大大触怒了天颜!这正是天赐良机啊!”

王甫阴恻恻地笑了,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榻边的流苏:“不错……他自诩清高,目无余子,这次是自己把刀把子递到了咱家手里!去,”他猛地坐直身体,“给咱家仔细查!查蔡邕平日的言论,查他与哪些人交往过密,查他修史、注经可有‘诽谤朝政’、‘影射今上’之处!特别是他推崇的那些什么‘气骨’、‘直笔’,与鸿都门学唱反调,这就是‘非议朝政’!还有……”他眼中闪过一丝恶毒,“他不是有个聪慧过人的女儿吗?想办法……给他这‘书香门第’,添点‘颜色’!务必找到把柄,务求一击致命!咱家要让他知道,得罪咱家的下场!”

阴冷的杀意,如同毒雾,在这金碧辉煌的府邸深处弥漫开来,无声无息地涌向那座风雪中的蔡府。

***

蔡府书房内,袁隗的警示犹在耳边。蔡邕送走这位位高权重的故交,回到书案前。窗外暮色四合,雪下得更大了,簌簌之声不绝于耳,仿佛要将整个洛阳城都掩埋起来。府中各处已点起灯火,但书房内只留了蔡邕案头一盏孤灯,光线昏黄,将他与膝上焦尾琴的影子拉得很长。

文姬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羹汤进来,轻轻放在父亲手边。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火箸,拨了拨炭盆里的灰烬,让暗红的炭火重新明亮起来,驱散着从窗缝渗入的寒气。

蔡邕停下手中修补琴弦的动作,抬起头,看着灯下女儿沉静的侧脸。十四岁的少女,经历了白日种种风波和访客,眉宇间竟不见多少慌乱,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凝。

“文姬,”蔡邕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温和,“今日……怕么?”

文姬抬起头,迎上父亲的目光,清澈的眼眸映着跳动的灯火:“初时,见陛下神色不豫,女儿心中确是惊惧。然,”她顿了顿,声音清晰,“女儿想起父亲教导,读圣贤书,当明是非,知进退。陛下垂问,父亲所言,皆是心中所信、士林公议,堂堂正正,女儿便觉心安。至于献上笔录……”她微微低下头,“女儿只是觉得,陛下既为体察士林风雅而来,父亲与诸公清谈,皆是肺腑之言,光明磊落,实录献上,或可稍解陛下之疑。”

蔡邕静静听着,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欣慰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他伸出手,轻轻抚过案上那张焦尾琴被火燎过的痕迹:“你看这琴,桐木遇火,尾焦而声愈清。人之一生,亦如这焦尾之桐。顺境如沐春风,固是幸事;然逆境如遭烈焰,若能守其本心,砺其气骨,其声其志,反能穿透尘俗,直抵人心。”他的手指划过冰凉的琴弦,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为父今日之言,或招祸端。然士可杀,不可辱其志;文可焚,不可改其真。这便是我蔡氏门风,是先祖传下的‘气骨’。”

文姬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女儿明白。女儿会记住父亲的话,记住这焦尾琴声。”

蔡邕看着女儿,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也看到了蔡氏门风在下一代身上的延续。他不再言语,重新拿起工具,专注于琴弦的修复。昏黄的灯光下,他清瘦的身影与那张承载着传奇与坚韧的古琴融为一体。窗外的风雪依旧肆虐,拍打着窗棂,试图侵入这方斗室。书房内,炭火温暖,墨香幽微,那偶尔响起的、细微却无比清晰的琴弦拨动之声,如同一种无声的宣言,在寒夜中固执地回响着,守护着这方书香浸润的天地,守护着那份不肯屈折的士人尊严。

洛阳城的暗流已然涌动,王甫的毒牙已然张开。蔡邕父女的命运,如同这风雪夜中的孤灯,摇曳不定。然而,焦尾琴的余韵,文姬笔录上的墨痕,以及书房中那场关于“克”字真义、“气骨”根本的辩论,已然如同种子,播撒在在场和听闻者的心中。它们将在未来的岁月里,在更广阔的历史舞台上,悄然生长,证明着真正的文化力量,可以穿越宫闱的阴谋、权阉的构陷,甚至王朝的兴衰,在时间的尘埃中,熠熠生辉。熹平六年的这个冬夜,蔡府书房的灯火,注定要成为东汉末世文化星空中,一颗无法被风雪熄灭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