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公子,事情都已发展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觉得你白家还有中途跳船的可能吗?”还未等白景行多做反应,陈琢的话便如一阵风般传进了白景行耳中。
白景行脸色煞白,支支吾吾道:“大...大人误会,我怎会有这般心思?”
“有还是没有,你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陈琢负手立于船头,青衫在晨风中纹丝不动。他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勾,船底三十六枚避水珠同时亮起幽蓝光芒,将裂痕尽数封住。
“咱们现下乘的这艘船啊,小是小了些,可好就好在它做工好,用料佳,轻易沉不了。不像有些船呐,面上看着气势宏大的,可真个碰着了事,一碰...”陈琢话头突然止住,转身朝向白景行,“就碎了,你说咱是坐哪艘好呢?”
“自是坐小的,自是坐小的。”白景行忙不迭接话,生怕陈琢再做出什么出格举动来。
“呐,我也是这般想的。”陈琢上前拍了拍白景行肩头,尔后在其耳畔低声道:“小的未必成不了大的,船上既有我的位置,那便也会有你一份位置,有你白家一份位置,可懂?”
“大人的意思是...”白景行脸上阴晴不定,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他自幼在世家大族长大,自然明白陈琢话中深意——这是要白家彻底站队。
可就以白家在陈家落难后做出的种种行径而言,陈琢当真会既往不咎?这还有待白景行思量。
然而陈琢却不给他多加思索的机会,只见其突然提高音量:“白公子!还不速速随本官下船,莫要让库县丞久等了。”
话音未落,陈琢已纵身跃上码头。白景行咬了咬牙,只得跟上。
“下官昆山县丞库里南,恭迎堂尊!”那圆脸官员满脸堆笑,领着众差役齐刷刷行礼。然而,其眼角余光却不住往码头上瞟,显然对陈琢这般声势浩大的登场方式颇为忌惮。
陈琢虚扶一把:“库县丞不必多礼。本官初来乍到,还望你多多指教啊。”
“岂敢,岂敢。堂尊说这话可是折煞了小的。”库里南连连摆手,脸上肥肉随着动作一颤一颤的,“帮助大人熟悉县里的公务,那都是小的应有之义,何来指教一说。”
“哦?这么听来,库县丞倒是颇有些奉己为公之风呐。”陈琢一边说着,一边将库里南腰间一条香粉色的汗帕抽出,“看看,这库县丞的汗帕都给忙的拿错了,你们还不都学着点?”
库里南肥厚的脖颈瞬间沁出冷汗,“下官...下官失礼了!这是贱内硬塞的物件,下官一时疏忽...”他慌忙要夺回汗帕,却被陈琢轻巧地旋身避开。
白景行冷眼旁观,却突然发现那汗帕角落绣着朵并蒂莲,甚么贱内的物件,这分明是青楼女子惯用的纹样。
“库县丞的夫人倒是好风雅。”陈琢两指捏着汗帕突然凑近鼻尖,在库里南煞白的脸色中笑道:“沉水香混着龙涎,这般上好的香料,怕是值库县丞你半年俸禄吧?”
码头上突然静得可怕。几个衙役死死盯着自己鞋尖,有个年轻差役憋得满脸通红——谁不知道流云阁里的姑娘们最爱用这海外来的名贵香料。
“堂尊明鉴!”库里南噗通一声跪下,官帽滚出去老远,“下官...下官回去后定当好生整顿家风,定要那贱婆娘...”
“哎——”陈琢拖长声调打断他,突然将汗帕塞回库里南怀里,“本官最烦别人把家务事摊在公堂上,这老话说的好嘛,清官也难断家务事,库县丞若是要处理家事,本官可允你一日假,回家自行处理。”
“多谢堂尊体谅,下官这就回去,这就回去。”库里南如蒙大赦般连连叩首,却在起身时被陈琢一把按住肩膀。
“别急啊,库县丞,我这话还没说完呢。”陈琢指尖力道骤然加重,声音却轻得像在闲聊,“既然你要整顿家风,那不若顺带也把县衙的账册给整顿整顿?本官可是听说昆山全县自打丢了那三十七万斤盐课后,全县上下都在征调民夫制盐,不少老百姓家里可连饭都吃不上呢。”
库里南闻言,膝盖一软又要跪下,却被陈琢牢牢钳住。
“堂尊!堂尊!且容卑职禀报啊,这...这征调民夫制盐都是衙门里的无奈之举,原本要交的盐课在江上沉了去,卑职若不想法子在明年征收盐税前及时补上,朝廷怪罪下来,整个昆山县都要吃挂落啊!”
库里南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声音里带着哭腔,“况且非是卑职不愿给民夫发放银两作为工钱,而是这县衙里委实是没有银子。前任知县将衙门账面上的银两悉数都拨了去盖八真庙,说是要用来镇压水患,趋利避害,谁知道这八真庙盖好,死的第一个就是他...”
“八真庙?”陈琢眉头一皱,“这庙里供奉的可是昆山附近八条江中的水伯河神?”
“堂尊好见识,八真庙里供奉的确是以昭烈广源妙法娘娘为首的八位水神。”库里南见陈琢神色松动,连忙趁热打铁道:“前任知县当初为盖这八真庙可是废了好大的功夫,又是请高僧开光,又是请匠人雕刻金身。”
“不说旁的,就光是那昭烈广源妙法娘娘的神像,就耗了足足三百斤黄金去,可谁曾想庙成之日,知县大人竟在祭典上突发心疾,当场就一命呜呼了去。所以...这县衙里没钱当真怪不得卑职身上来啊。”
“既然这样的话。”陈琢沉思了片刻,“明日午时三刻,你带着昆山县三年所有的大小账册来县衙见我。”
库里南闻言,霎时四肢冰冷,一双胖手在袍角一连擦了三回都未能将将汗擦干,“堂尊,账册繁多,整理尚需些许时日,明日午时是否...”
“库县丞!”陈琢声音骤然转冷,“本官不是在与你商量。”
码头上的气氛瞬间凝固。远处茶棚里的绸衫商人们纷纷起身,有人已悄悄往城中跑去。
库里南额头再度渗出细密汗珠,正欲开口,忽听江面传来一声巨响——“轰!”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那艘青金轻舟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炸成碎片!无数木屑裹挟着避水珠的残片四散飞溅,在晨光中折射出诡异的光芒。
白景行脸色大变,刚要冲过去查看,却被陈琢一把按住肩膀。
“大人,那上面可还有三十六颗避水珠呢。”白景行肉疼不已,急吼吼地说道。
“无妨。”陈琢神色如常,甚至带有几分笑意,“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白公子就权当是破财消灾,往前那些事啊,咱们就既往不咎了可好?”
还未等白景行回话,陈琢又转身看向面如土灰的库里南,轻声道:“呐,库县丞,你可看清楚了?这就是本官的做事风格,破釜沉舟,向来不给自己留退路,我希望你最好也是这般,然否?”
“然,然,然,卑职定当谨记堂尊教诲,不敢怠慢。”库里南双腿发软,整个人险些都瘫了去。
“这样才对嘛,我大宋的官员就该这般。”陈琢拂袖离去,“库县丞,你记住了,我不管这账册多也罢,杂也好,明日午时三刻我要全须全尾地见到昆山三年所有的大小账册。你可莫要再生糊涂,将之搞混了去哦。”
“是,明日午时三刻卑职定将账册带到。”库里南硬着头皮应下。
“行了,该说的我就说这么多,都各自散了去吧。”陈琢不知何时已走到三丈开外,“白公子,随我回县衙。”
“哎,大人我这就来。”白景行猛地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走来到了陈琢身边低声道:“大人,您方才说的可还算数?”
“算,自然算。”陈琢悠悠地走着,“不仅算,我还有一个要紧差事需交给你去办。”
“要紧差事?”白景行瞬间来了精神,“小子白景行,还请大人下令,不管是刀山还是火海,我都任凭大人差遣。”
“哪有这般艰苦。”陈琢招了招手,将白景行唤至跟前,低声道:“前边是个岔路口,咱们就从那分开,你呢就去寻个地方好生乔装打扮一番,之后便紧紧给我盯死那库里南,他和什么人接触了,有甚异常举动都要一一记下,尤其是——”陈琢指尖在白景行掌心划了个圈,“他若去了八真庙,你务必跟进去瞧瞧,看那庙里究竟藏着什么猫腻。”
“大人是怀疑这库里南和那妖女子有着勾连?”白景行发挥一如既往地稳定。
“人自己都说了,这大宋东南域悉数都是他们的地盘,我若是说这库里南和他们没有勾连,你信吗?”陈琢笑而不答,只将一枚铜钱拍进他掌心。
白景行低头一看,竟是枚山鬼花钱,只见其正面铸着东华二字,背面却是道扭曲的符咒。铜钱边缘还残留着暗红血迹,入手竟隐隐发烫。
“这是...香火法器?大人,您哪弄来的?”白景行一脸不可置信。
“嘘——”陈琢袖中突然滑出把折扇,啪的展开挡住二人侧脸,“家里流下来的一点小玩意罢了,你若是在八真庙里发现了什么异常,就将这铜钱投入庙前香炉。”
陈琢自不会告诉白景行这山鬼花钱是自己花了三百功在东华梨园中换来的,只一昧说是自家传下来的,毕竟往昔陈家家大业大,什么好宝贝没有?自己拿出一件香火法器来自也是说的过去。
“那库里南要是没去这八真庙呢?”白景行将铜钱紧紧攥在手心,声音压得更低。
陈琢折扇轻摇,扇面上墨竹在阳光下投下斑驳影子,“那你就去把那汗帕的来历给查清楚。”他忽然合拢扇骨,在掌心敲出清脆声响,“记住,那库里南无论今天做了什么,寅时之际必须回衙复命。”
“是!”白景行抱拳应声,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行了,你自去吧,我也该上县衙里看上一看了,就是不知道县衙上还有无一二可供我差使的人了。”陈琢自嘲一笑,尔后便大踏步朝着县衙走去。
陈琢踏入昆山县衙大门时,阳光正斜斜地照在斑驳的影壁上。那青砖影壁上本该绘着海水朝日图,可如今却只剩几片模糊的蓝色颜料,好似是遭水浸泡过一般褪了色。
“堂尊,这边请。”一个瘦小如猴的衙役弓着腰在前引路,声音细若蚊蝇。
陈琢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县衙比他想象中还要破败——仪门两侧的石狮缺了半边脑袋,甬道上的青石板七零八落,就连大堂前的明镜高悬匾额也斜斜挂着,仿佛随时会掉下来。
“县衙多久没修葺过了。”陈琢突然开口。
那衙役浑身一颤,结结巴巴道:“回、回大人的话,自打老、老大人去了,就、就再没人管过这些。”
陈琢眉头微蹙。他早听闻东南官场腐败,但却没想到昆山一个盐税大县上的衙门竟也能破败至此。正思索间,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侧廊传来。
“下官昆山县主簿周德庸,参见堂尊!”一个身着青色官袍、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匆匆赶来,“下官方才在清点库房,是而未能随县丞大人前往码头迎接,还望堂尊恕罪。”
陈琢仔细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主簿。周德庸约莫四十出头,面容清瘦,一双眼睛却格外有神,再结合库里南故意将其打发在这破败衙门里清库房这点来看,这周德庸应当是个官场失意的老实人。
“周主簿不必多礼。”陈琢微微一笑,“本官初来乍到,正需熟悉县务,不如你带我去书房看看?”
周德庸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但很快恢复如常:“堂尊勤政,下官佩服。只是...”他面露难色,“前任大人的书房尚未清理完毕,只怕就这般带大人前去,有碍瞻观。”
“无妨。”陈琢摆了摆手,“本官不讲究这些。”
“那堂尊便随我来吧。”周德庸微微一躬身,向前引路道。
陈琢跟着周德庸穿过两道回廊,注意到沿途的厢房大多门窗紧闭,唯有最里间的一间屋子敞着门,隐约可见几个书吏在里面伏案工作。
“那是户房?”陈琢随口问道。
周德庸脚步一顿,为陈琢解释道:“大人好眼力,那正是户房,眼下他们应是在整理秋税册子。”
“应当?你这话说的当真奇怪,你好歹也是昆山任上的主簿,为何对这些事都不甚了解?”陈琢似笑非笑地瞥了周德庸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