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城自古因漕运而兴起,靠河道连四方。北洋年间,码头沿岸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大小商铺依河而建,商船栖泊,达官贵人、鸿商富贾、江湖帮派、三教九流聚集于此,形成了鱼龙混杂的独特市井,也因此让这里成为了各路能人义士、神仙妖祟鸾翔凤集之地。
这一年的夏末依旧酷暑难耐,而宁香菇的心情比这座城的天儿更加火烧火燎,那个狗娘养的未婚夫孙大壮把她坑惨了,哄骗她向青帮的狗哥拆借了五十块大洋印子钱后便人间蒸发,五十块大洋对于这个牙签都得掘开用的穷丫头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如今,再说起“未婚夫”三个字真像吃了一嘴炉灰渣子一样牙碜,本来家里人就都不同意这桩婚事,觉得此人心术不正,一肚子歪门邪道,可自己偏偏是个短命鬼,这世上除了这龟孙儿以外就没人愿意娶自己为自己续命了。
续命这事并非天方夜谭,宁香菇出生在一个穷的叮当响的百姓人家,一间破瓦房拉开了她人生的天崩开局,爷爷过世后奶奶一直跟着他们过,奶奶身体不好常年需要吃药,爹靠在码头扛肩儿养活这一家老小。宁香菇出生后她娘带她去找算命先生看相,算命先生只看了她一眼俩大眼灯子就瞪的滚圆,眼睛里直充血,唑着牙花子说自己给人看了这么多年的相还没见过此等凶星入命之相,说这孩子福短命薄、天不假年,还是个天煞孤星,能克死全家、霍乱天下的那种,把她娘气的火冒三丈,砸了算命先生的挂摊儿,大骂老不死的再说胡言乱语咒她闺女,就拔光他的老牙。
随着宁香菇一天天的长大,异于常人之貌越发凸显,五官虽清秀端正但骨骼精奇、英气十足,人长的虽干枯瘦小,却力大无穷,一双大手能包住半个头,一双猪腰子一样饱满圆润的大脚丫子,蹦的高也跳的远,再加上没心没肺的性子,简直就像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蛮猴。一直到她十岁那年,娘生弟弟的时候难产大出血活活疼死在床上,宁香菇至今还清楚的记得,她娘躺在血泊里把一只粘满血的银簪放到她手上说留给她当嫁妆……
娘去世没过多久宁香菇就生了一场怪病,高烧不退,昏迷不醒,躺在床上满嘴胡话,称自己是习武之人,恪守武德,还说什么自己乃王母娘娘的琼浆玉液浇灌而生,千杯不倒、万杯不醉。她爹宁兴国还没从死了媳妇的悲伤中走出来,闺女又遭了这么大的难,急的他四处求医问药,却也无济于事,大夫都说这孩子怕是命不久矣,劝家里及早准备后事,宁兴国死活不肯,为了医她的病,家里欠了一屁股饥荒。
就在一家人万籁俱毁之际,有个法号白云仙姑的道姑带着小徒儿云游至此地,目睹百姓疾苦,救了不少贫民性命,听说了宁香菇的事,便不请自来,掏出一只宝葫芦,称这里面是仙药让孩子喝下,这仙药确有奇效,宁香菇喝了之后立刻就坐了起来很快还就退了烧,一家人忙给道人磕头,可白云仙姑的仙药续了这孩子的命也只能维持十年的光景,十年后就要看自己的造化了,若能碰上自己的姻缘成了婚,方可续命,否则就算神仙下界恐怕也无济于事。
这件事一直都是全家人心里的一个死结,从宁香菇第一次来了月事,奶奶就马不停蹄的帮她张罗婆家,可家里家境贫寒宁香菇的长相又不出众,除了一身蛮力没有一点过人之处,这还不算,因为小时候命弱,娘说什么也不同意给她裹小脚,长大后在“三寸金莲”深入人心的封建社会里,男人娶妻,都以女子大脚为耻,小脚为荣,而宁香菇偏偏那双大脚丫子出奇醒目。媒婆听了她的条件都纷纷摇头,奶奶一狠心把她许给了大户人家的王老爷做妾,没想到还没过门就让对方退了货,嫌她脚大身板又薄,一看就是个不好生养的穷命鬼,将来嫁过去怕折了老王家的气运,眼看十九岁这小半年都要过去了,可把一家人都愁坏了。
就在这个时候,宁香菇认识了那个挨千刀的孙大壮,对她死缠烂打百依百顺,宁香菇本就活的潦草,更不懂什么叫爱情,只想赶紧找个人成亲续命,以后生一窝娃好好过日子,没成想竟碰上了这么个不折不扣的人渣。
这天,宁香菇终于在河边的野牌摊儿上寻到了这个臭狗烂儿的踪迹,树上的蝉鸣声和树下哗啦哗啦搓麻的声融为一体,宁香菇远远看到牌桌上一身肥膘的孙大壮,肥头大耳、袒胸陆怀,已经连胡五把牌的他正春风得意的咧嘴着大嘴哈哈笑,露出满口烟熏大黄牙。宁香菇怒发冲冠直接过去把桌子掀翻,力气太大,桌子在半空中打了好几个圈才落到地上,把周围人看的目瞪口呆。
“你他妈有病吧?”孙大壮顿时暴怒。
宁香菇其实不是个泼辣的人,虽然力大,伸手敏捷,但不会跟人打架,从小被人欺负惯了磨出了个乐天的性子,不争不抢,也从不与人计较得失,可这一次她是真的是被孙大壮气出了内伤。她知道狗哥那些亡命徒吃人不吐骨头,弄掉自己比踩死一只蚂蚁都轻松。
“混蛋王八蛋,把钱还给我!”宁香菇像疯了一样怒吼着。
周围人全都愣住了,反应过来后各自划拉走自己的钱,大家伙都知道这卫城的娘们吵起架来十个老爷们都卷不过,偏偏这的人还有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习性,于是所有人都站到一旁排队等着看今天这出好戏。
孙大壮却剔着牙慢悠悠的翘起二郎腿把牙签吐在地上:“我什么时候欠你钱了,就你这样的还想讹我点分手费啊?”
“孙大壮你还算不算个人了?你说你爹病重,让我去借钱,我二话没说就去找狗哥了,现在却不认账了?”宁香菇语气里带着哭腔。
孙大壮依然不慌不忙的掏出一封信:“那不都是你情我愿的事吗,你自己看看你给我写的情信,是不是说过钱不用我还了!”
“你!”宁香菇气的攥起拳头,指甲都快扣进肉里,现在想起孙大壮那张恶心的嘴曾经亲过自己的脸就恶心的直反胃:“我当时被你蒙骗以为你真的为难,我现在清醒了,你就是个大骗子,偏财还骗……色。”
“这话说的,那还不是因为你馋老子的身子吗!”孙大壮讥笑道。周围人一阵哄堂大笑。孙大壮也皮笑肉不笑的站起来,抖了抖掉在身上的灰,转身要走。
宁香菇眼里直冒火星子,像中了邪似的扑上去掐住了他的脖子:“你他妈别想跑,不还钱,今天咱俩谁也别活了。”
“疯婆子。”孙大壮被她掐的脸都成了猪肝色,挥起粗壮的胳膊用力将她甩到一边,宁香菇被直接倒在了地上,孙大壮揉了揉自己的脖子丢下一句“白瞎了这两天手气这么好,真他妈晦气”,站起来在地上吐了口粘痰扬长而去,看热闹的人群一看孙大壮就这么走了抱怨着“没劲”也纷纷散了去。
宁香菇瘫坐在地上感觉胳膊有点疼,低头看是胳膊肘擦破了皮,这时一只苍老的收手突然抓住了宁香菇的胳膊,想把她拉起来,宁香菇还没站稳抬头一看,是个面目狰狞的老太太,看上去骨瘦如柴,脸上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不是瞎,而是完全没有眼球只有一个黑不溜秋的窟窿,这一眼把本来都已经要站起来的宁香菇瞎的“嗷”一声一屁股又坐到地上了。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我这穷老婆子没钱装眼睛。”
宁香菇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礼了,原来是旁边卖药糖的独眼老太太,为什么少一个眼球不清楚,反正是个穷苦的可怜人,宁香菇惭愧的站了起来:“该说抱歉的人是我,谢谢您啊!”
“姑娘,这乱世什么坏人都有,以后可得擦亮眼睛。”
宁香菇感激的望着独眼老太太,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再次看她的脸也并没有那么可怕了。
“那个孙大壮并不是你的正缘,不用太往心里去了。”老太太又说。
听到这话宁香菇心头一颤,好奇的问:“大娘,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这老太太在世上活的太久了,自然什么事都能看的明白。”
“那您跟我说说我的正缘到底在哪?”
老太太看看天又看看宁香菇:“该来的时候总是会来的。”
宁香菇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谢谢。”说罢转身要走,又停下脚步:“您卖药糖怎么不像别人一样唱街吆喝,那能卖的出去吗?”
老太太笑了笑:“呵呵,吆喝什么啊!万事由天莫强求,何须苦苦用机谋?”
宁香菇本来也没读过什么书,老太太这话更是听的她云山雾绕:“给我来两块药糖吧!”
老太太从匣子里取出两块药糖用纸包好递给宁香菇,宁香菇从怀里掏出两个铜板丢在桌子上转头离开。
“多了,多了。”老太太挥手要退她钱。
宁香菇却没有回头,把药糖放进嘴里。
沉思了片刻,“甜。”宁香菇没头没脑的说出了这么一个字。
今天又到了给奶奶拿药的日子,走到药铺门口,宁香菇拿出方子抓药付账,这是她十分熟悉的流程,她很喜欢药铺里的药香味,总觉得自己和这味道有不解之缘,无论外面的世界有多嘈杂,闻到这个味道总让人感觉心旷神怡,因此每次抓完药她都会多在铺子里逗留一会,可今天却一点心思都没有。
宁香菇没精打采的提着一包药从药铺里走出来,路过一间理发店,门口一个男人引起了她的注意,确切的说是个贼帅贼帅的花美男,此人身姿挺健、气宇不凡、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手臂上搭着中山装外套,眉宇间透着一股痞帅和放浪不羁的俊秀,好像一只雄性荷尔蒙分泌旺盛的独角兽傲视群雄,独享这天地辽阔!
此刻他正搔首弄姿的对着玻璃窗整理自己的发型,在酒店工作这样人模狗样的纨绔子弟宁香菇见多了,没一个好东西,虽然好看但也不能多看,宁香菇本想绕过去,可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却被他拦住去路“这位小姐你好,我叫聂良人,可以交个朋友吗?”,宁香菇抬起头一看,这个聂良人伸出一只手一脸猥琐的向她抛着媚眼儿,这般情景跟她第一次见到孙大壮的时候如出一辙,同样是药铺门口、同样的眉飞色舞,同样的那句“可以交个朋友吗?”宁香菇耳边仿佛再次听到人渣分手的时候跟她说的那句“若不是老子那天喝多了酒,谁会跟你这样的货色搭讪”。
时间一下回转到一个月前宁香菇像往常一样来给奶奶抓药,刚一出门就和门口拉黄包车的孙大壮撞到一起,药包的不太结实散落了一地,孙大壮向她要了方子跑进药铺重新抓了一份还给她,还一个劲儿的跟她道歉,宁香菇拎着药要走,孙大壮却追上去嬉皮笑脸的问她能不能认识一下,宁香菇称自己刚到国民酒店上班要来不及了,孙大壮便用黄包车把她拉到了酒店门口,从那以后孙大壮每天都会在宁香菇下班时间把黄包车拉到饭店门口送她回家,一来二去俩人就好上了。
此刻,宁香菇感觉眼前聂良人的脸突然走了形,变成了孙大壮的模样,那个丑陋的大脸盘子在眼前晃的她直犯恶心,令宁香菇瞬间血压飙升抡圆了胳膊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你们是觉得老娘太好欺负了吗,还组团来骗我。”宁香菇咆哮着把这段日子的委屈全都宣泄出来。就宁香菇这一巴掌,聂良人魂都快被她抽飞了,五个大爪印子瞬间肿了起来。
直到这个时候宁香菇也并不知道,就是这一巴掌将彻底改变她原本索然无味的命运。聂良人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扇的晕头转向,捂着脸看着她愤怒离去的背影半天没缓过神来。
天色渐深,宁香菇拎着一包药失魂落魄的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了,“死”这个字在她十九岁的命运里已经出现过无数次了,可真的越来越近的时候谁又不害怕呢,最要命的是如果自己真的没了,狗哥那些人肯定不会放过她的家人,想到这宁香菇心里更是一阵寒意。
路过“醉花楼”的时候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这里是卫城最著名的青楼,金丝楠木匾额上已经有些退了朱漆,能看的出这个地方已经开了不少年头,几位穿着旗袍的青楼女子站在门口揽客,正把一些穿着体面的老头子往里面拉,站在门口都能听到里面传来嬉笑弹唱喝花酒的动静。
站在门口观望了很久,与其等死,倒不如把自己卖了,宁香菇咬了咬下嘴唇走了进去,虽然每天都会路过这个地方,她还是头一回进来,富丽堂皇的大堂里挂满了红灯笼,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孔雀蓝的苏绣屏风后传来零落的琵琶声,跑堂端着描银漆盘穿梭在红木圆桌间,厢房内,姑娘们全都打扮的花枝招展,坐在大人们的腿上劝酒,宁香菇刚走上楼梯,就被两个龟奴抓住。
“干嘛的,谁让你进来的。”
“我,我想找老鸨。”宁香菇连忙解释说。
龟奴上下打量着她:“你谁呀?”
“我想把自己卖了。”宁香菇低下头说。
龟奴便把她带到了老鸨的卧房里,然后在老鸨耳边低语了几句,老鸨放下手里的水烟袋,走到宁香菇身边,围着她转了一圈,随手在屁股上掐了一把,宁香菇下意识的躲了一下。
“这也太干吧了,你多大了?”老鸨盘腿坐会到床上,又拿起了水烟袋。
“十九。”
“岁数太大了,值不了几个钱啊。”
“您就给我五十块大洋就行,我手脚麻利什么活都能干。”
“五十块大洋,你是怎么不去抢呢!”
“我是实在走投无路了,求您了,我可以跟客人们喝酒,别看我身板薄,斗酒没输过谁,要不我给您展示一下。”
“行了行了,留下吧,你们俩把她衣服脱了好好验验货。”老鸨对旁边的两个龟奴说。
俩人一左一右走过来,上去就要扒她的衣服,宁香菇吓坏了:“这不是陪客人喝酒的地方吗?为什么要脱我衣服?”
老鸨一听就急了:“只陪喝酒我用你啊,不跟客人那劈腿我花这么多钱买你干嘛,你当老娘做慈善呢!”
宁香菇一想到那些糟老头子们在自己身上乱摸乱蹭,恶心的差点吐出来:“那我不卖了。”扭头就要走。
老鸨气急败坏的站起来:“你说不卖就不卖了,拿我寻开心呢,给我抓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