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碾过青石板时,陈默正在分拣最后一批信件。
梅雨季的第七场暴雨来得毫无征兆,玻璃窗上的水痕像无数只透明的手,正用力拍打邮局的橱窗。
他忽然想起邮包最里层还躺着林晚今早塞进邮筒的信,牛皮信封上的“天堂路37号“被潮气泡得发胀,像片浸在水里的纸船。
“得把这些转移到阁楼。“他对同事老周喊了声,话音未落,屋顶的瓦片就被狂风掀起一片。
陈默抓起油布冲向邮柜,怀里的信件哗啦作响,最顶层那封露出半截信纸,上面是林晚写的“每当雨丝爬上玻璃,我就想起你手套上的薄荷香“。
他上周替阿缺换药时,不小心把薄荷膏蹭在了她的退件上。
与此同时,林晚正趴在窗台上望着花房方向。闪电劈开天幕的瞬间,她看见铁皮屋顶被狂风掀开一角,阿缺在破碎的檐下扑腾着翅膀,受伤的右翅被雨丝粘成透明的薄片。
她抓起门边的油纸伞,却在玄关处顿住——瓷盘里还放着给阿缺的药棉,和用纸包着的薄荷糖,那是今早特意去巷口小店买的,糖纸边缘还留着她咬开时的齿痕。
暴雨砸在自行车铃铛上时,陈默已经冲进了雨幕。邮包被油布裹得严严实实,唯有胸口位置露出一角信纸,那是林晚昨天塞进果酱瓶的信,她在里面画了只戴着帆布手套的斑鸠。
他低头避雨时,忽然看见蔷薇墙下漂着个玻璃瓶,透明的瓶身里插着朵半谢的雏菊,正是她常插在果酱瓶里的那种。
林晚冲出巷子时,伞骨被狂风扯得变形。她怀里揣着装着药棉的铁皮盒,薄荷糖用手帕包着,压在盒底。
路过邮筒时,她瞥见绿色的自行车正拐过街角,车铃绳上的绿丝带在雨中飘成模糊的弧线——那是她上周偷偷系上去的,当时阿缺正站在邮筒上,替她望风。
两人在巷子中段的老槐树旁错身而过。陈默怀里的信件突然滑落,最上面那封被雨水洇开,露出信纸上的字迹:“其实我每天都在数你经过的秒数,从蔷薇花开到第七朵开始......“
林晚的伞柄撞到他的邮包,怀中的铁皮盒掉在地上,药棉和薄荷糖滚出来,被雨水冲进砖缝里的瞬间,她看见糖纸上印着淡绿色的花纹,和邮差手套上的补丁一个形状。
闪电再次亮起时,陈默转身想捡信件,却只看见片白色的衣角消失在雨幕中。
他弯腰拾起信纸,发现背面还有行没写完的字:“我喜欢你,像......“
最后几个字被雨水冲得模糊,只剩下“像“字的竖弯钩,像道未完成的叹息。
林晚蹲在花房檐下,浑身湿透的阿缺正蜷缩在她怀里。她摸出药棉替它包扎翅膀,却发现它腿上缠着片带血的信纸碎片,上面的“我“字缺了点,像她永远发不出的那个音。
远处传来自行车铃铛的声音,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暴雨的轰鸣中。她低头看着阿缺,它正用喙啄着她指尖的薄荷糖纸,糖纸上的绿丝带不知何时松了,缠在它残缺的趾甲上,像枚小小的戒指。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陈默回到花房。阿缺已经睡着了,腿上缠着干净的纱布,旁边放着个湿透的铁皮盒,里面的药棉还剩半块,薄荷糖的包装纸皱成一团,却没被雨水浸透。
他拿起糖纸,看见上面用指甲划着细小的纹路,凑近油灯一看,竟是朵雏菊的轮廓。
“原来你早就知道。“他对着熟睡的斑鸠轻声说,手指抚过它腿上的绿丝带。邮包里的信件还在滴水,林晚那封未完成的信贴在他心口,字迹透过纸张渗进皮肤,像句不敢说出口的情话。
他摸出钢笔,在信纸背面画了把破伞,伞下站着个戴红围巾的女孩,和个举着邮包的男人,中间是只展翅的斑鸠,翅膀遮住了两人半张脸。
林晚回到家时,窗台的果酱瓶被风吹倒了。她捡起瓶子,发现里面多了片梧桐叶,叶脉间夹着粒完整的薄荷糖。
糖纸展开来,上面有幅铅笔小画:邮差的自行车停在蔷薇墙下,车把上挂着个鸟窝,窝里有只斑鸠和颗糖纸折的星星。
她忽然想起,今早路过邮局时,看见陈默的手套挂在车把上,指缝间夹着片梧桐叶,和这片一模一样。
暴雨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
陈默坐在花房的破木椅上,看阿缺的翅膀在晨光中轻轻颤动。
他摸出林晚的信,终于注意到地址栏的“天堂路37号“,其实和自己从小长大的老房子门牌号只差一个数字——37号是他童年的家,而她住在39号,中间只隔了面爬满蔷薇的矮墙。
“我们曾住在同一面墙的两侧。“他对着斑鸠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阿缺忽然睁开眼,用喙叩了叩信纸上的“陈默“二字,然后歪着头看向窗外。
那里,爬满蔷薇的矮墙后,一个戴红围巾的女孩正捧着果酱瓶走来,瓶里的雏菊在晨露中轻轻摇曳,像谁眼中未落的泪。
林晚在花房门口停下脚步,看见邮差坐在阴影里,手里拿着她的信。
阿缺看见她,立刻扑棱着翅膀飞过来,腿上的绿丝带在阳光下闪着光。
她摸出兜里的薄荷糖,却发现糖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片画着雏菊的纸片,边角有钢笔划过的痕迹,像句被风吹散的话。
陈默站起来时,晨光正穿过花房的破瓦,在林晚的红围巾上织出金色的网。
他看见她怀里的果酱瓶,瓶底压着封未寄出的信,收件人栏空着,却在“陈默“二字上画了无数个小圆圈,像无数次想写又擦掉的痕迹。
两人隔着阿缺对视,谁都没说话。
风穿过花房的破窗,掀起陈默手中的信纸,上面未写完的“我喜欢你“与飘落的梧桐叶一同,轻轻落在林晚的脚边。
她弯腰捡起信纸,指尖触到他画的破伞,忽然想起昨夜雨中错身时,他怀里掉出的那封信,上面的字迹和这片纸上的一模一样。
阿缺忽然振翅,叼着陈默口袋里的信纸飞向林晚。雪片般的信纸上,两个重叠的墨点在晨露中晕开,像他们曾在雨夜里错过的两颗心跳。
林晚抬头时,看见邮差的绿色围巾被风吹起一角,里面露出片干花瓣——那是去年秋天她夹在信里的雏菊,早已褪色,却依然完整。
“原来你都留着。“她在心里说,指尖抚过信纸边缘的齿痕。
陈默看着她的动作,忽然想起每次退件时,信纸上总会有淡淡的齿印,原来那是她用牙齿拆开信封时留下的痕迹。
他向前一步,想告诉她37号和39号的故事,想告诉她阿缺的翅膀快好了,想告诉她......
但最终,他只是从邮包里拿出个小纸包,里面是晒干的薄荷叶,和几颗水果糖。
他把纸包递给她,看着她用指尖捏起一颗糖,忽然想起她信里写过的话:“薄荷糖的清凉,像你经过时带起的风。“
林晚接过纸包,发现里面还有张字条,上面画着两个邮筒,中间用箭头连着,写着“37→39“。
她抬头看他,发现他耳尖红得比蔷薇还深,雨水顺着帽檐滴落,在他胸前的信纸上画出小小的水洼。
阿缺在两人之间盘旋,翅膀掠过的弧线,像时光写下的未完成句。
远处的钟楼敲了五下,新的一天开始了。林晚摸出果酱瓶,把陈默的字条和薄荷叶一起放进去,瓶底的信终于有了收件人。
不是天堂,不是虚无,而是眼前这个戴帆布手套的邮差,这个住在37号的男人,这个早已住在她心里的人。
陈默看着她的动作,忽然想起昨晚抢救信件时,有封信的封皮被撕破了,露出里面的信纸,上面写着:“或许错过是为了更美的相遇,像候鸟终将找到自己的航线。“
他当时以为那是写给祖父的,现在才明白,那是她对自己说的话。
雨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花房的破玻璃上,折射出七彩的光。
林晚举起果酱瓶,阳光穿过玻璃瓶,在两人之间投下片淡金色的光斑,光斑里有雏菊、薄荷、还有阿缺展翅的影子。
陈默伸出手,指尖触到她的指尖,像两片终于相遇的落叶,在经历了风雨之后,静静躺在时光的溪流里。
阿缺发出一声清亮的啼鸣,振翅飞向蓝天。它残缺的趾甲在阳光下闪了闪,却飞得比任何时候都高,都远。
陈默和林晚看着它远去的身影,忽然同时笑了——有些话,不必说出口;有些心意,早已被岁月酿成了最甜的糖。
在这个暴雨过后的清晨,蔷薇巷37号和39号之间的矮墙,终于不再是阻隔。
因为有些东西,从来不需要门牌号——比如心跳,比如思念,比如,藏在薄荷与雏菊里的,深深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