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文种之争

云海潮平,舟已远。

那少年乘青鲤而去,留下一圈圈尚未散尽的灵光,映在古树阔叶之上,像旧人遗笔,落而未干。

云雾绕枝,老树微颤。忽而,一声轻咳自枝叶间响起,如风吹落年轮尘灰。

树身缓缓隆起一处褶皱,似眉眼,又似水波倒影。转瞬间,枝杈扭动化形,一位披布裳、拄拐杖的老妪现于树影之下。她白发垂肩,身躯嶙峋,然目中有光,一如千年樟心中藏火。

她望着云头那少年消失的方向,轻声喃喃:“文种之争,终究还是来了。”

她,便是这棵古木的化形,潮门诸灵皆唤她“樟婆婆”。古传“神木能记世”,她年轮千圈,曾亲历潮门开宗之始,也记得那段被风沙掩埋的衣冠南渡旧史。

她拄杖缓行几步,手掌轻抚树身,纹理如江山图卷徐徐铺展。她转身,对趴伏枝头、懒洋洋晒着灵光的龙须虎,讽刺道:

“你们潮门弟子,只知观象听水,却不知这术——原出‘文种’。那是更早的传承,比潮更古,比水更深。”

“潮门之术,承天文地理,测气数趋变;而文种之人,承的是气,是骨,是那写在山川之间的字,烙在血脉之中的笔。”

她声音低沉,字字如钟:

“两晋南渡,衣冠南来,文脉亦随之断续重织。彼时北地尚有碑林石刻、气韵沉雄,南方则以帖学书意、清灵若烟。自此文道分宗,渐生二脉,称作‘南北文种’。”

“北者如壁上雕龙,重势;南者如风中笔语,重意。两者俱争‘文种真传’,相持至今,已逾八百年。”

她顿了一顿,眼中浮现一抹旧影,悠悠叹道:

“而那少年之父——庄泽文,便是百年难遇、贯通南北的‘文种候选’。”

话音未落,山风骤起,叶片飞舞,云中隐隐映出一幅古老影像。

那是一道高瘦人影,立于碑前,身背残卷,笔锋直指天光。其背后文气翻涌,隐成山河之势,竟有三千丈之高!

“庄归舟之祖庄蔚山,文气不过九百;其父,却三千丈。一度引南北文阁共议,惊动南书楼与北碑府。可惜啊……”

樟婆婆低下头,像是自语,又似忏悔:“天妒英才,文种自择,召他赴试。”

“庄泽文,剑仙白太玄在人世间的唯一挚友,他可不是死于征役。”汐元君低声,“那只是人世的遮掩。”

“实情是那一夜,云梦文井异动,三纹古碑崩裂,有天书落下。一行旧人立于林深碑后,唤他——‘赴文之渊,试江山纸上’。”

“他走了,走得无声。只余一纸噩耗,落回庐山,一并寄来的还有给那尚未出生的孩儿的名字:归舟。”

她抬眼看天,目光穿越云海:

“那少年初啼之夜,流霞横空,飞越庐山石门。那是文气初动的征兆,亦是文种再启之始。”

“如今,庄泽文遗下之物——未竟之卷,我保留多年。”她看向龙须虎,嘱咐道,“你瞅个时机,将它交还于他吧。”

说罢,她轻轻一挥手,山雾凝形,一张残页缓缓浮现于虚空之中:

其上墨痕如潮,字迹如龙,刻着半句旧文:

“纸上山河不假笔,心中潮汐自成图。”

“记住了。”她的声音落于风中,“告诉庄归舟——潮之术,不过术;文之气,方为骨。”

“你若真想通透潮门、问鼎宗师,终须踏上那纸上山河之路。”

·················

龙须虎本懒洋洋卧枝,闻言,蓦地一跃,利落衔起那张残页,身影一晃,便化作一道雪影,奔入云雾之中。

青枝微颤,灵光未散。

樟婆婆立于树影之间,拄杖久久未语。过了一会儿,她却忽地一笑,抬手一招:“既来了,何必再藏?”

风从林中过,古树下,雾光一凛。

只见一缕水雾自云间垂落,如潮初启,在樟婆婆身侧缓缓凝成一人影。

那人身姿修长,青衣如水,眉目如水却藏寒意,长发微湿,隐有潮声环绕,衣袂翻动时,竟隐隐有海中玄鳞之纹浮现。

她背负一柄沉银长剑,剑鞘似鲸脊,水光闪动间,仿佛载着半卷星图。

正是潮门之主——汐元君。

“果然,舟儿文心已动。”她轻声开口,语气中含几分怅然,“云澜令当初脱印漂流,不入东海,不栖诸脉,却偏偏落在九江古巷,被舟儿所得……非偶然。”

樟婆婆哑声一笑,转身盘坐枝根如蒲团之上:“那可不是潮门选了他,而是文种唤回了他。你们潮门追星听水,讲时机讲映象,可这文种之力——从来不讲理,只认文脉。”

“你可知,云澜令为何只认他?”

汐元君抬目相对,神情渐沉。樟婆婆目光炯炯:“因他体内之气,乃先天文种。且不止一脉,是贯通南北两宗的文脉余息。”

“你也感到了吧?那气与旧碑共鸣,与潮笛齐动,连那‘三面潮符’都为之共震。不是术能为之,是气自归位。”

“潮门,终究只是术门。而文种——是天道选择。”

汐元君静默良久,轻轻颔首:“是。我感到了。舟儿梦中潮语,映照《澜语秘章》……原以为是天象重临,如今想来,潮象之上,尚有文势。”

“那你便该知,接下来的风波……已非潮门所能独守。”

老妪缓缓闭目,长叹一声:“天下将变,当今天子虽已改元‘熙正’,但出身胡裔,非中原嫡统,先天便亏一气。”

“帝星不稳,正气难聚。故而当今天子意图‘收复龙气’,强纳旧宗余脉,以筑其新朝根基。”

“文种之争,避无可避。因为他要选文种,用来‘改气正统’。”

“所以你们潮门有人遭召入京,他日大比亦改礼制,皆非偶然。”樟婆婆说着,眼中陡生冷意,“而那儒门李氏兄弟,重启白鹿洞书院之举——即是号令天下文道归宗,扶君正位。”

“只是他们不知,这一代的文种,已不在庙堂之间,不在书阁之中,而在你们潮门——在庄归舟。”

汐元君神情肃然,久久未语。风过云散,雾中有山河渐显,似将旧世再演一遍。

“舟儿尚未觉悟。”她终于轻声道,“文气是命,也是劫。”

“你可还记得三十年前,上一位文种候选陨落之后,碑林三日无声,黄鹤楼对联自裂?”

“我记得。”婆婆声音低哑,似风吹枯叶,“那正是庄归舟之父,庄泽文。”

她忽而抬头看向远方:“而今纸上山河,将再现于潮门之中。潮与文若合,天象亦将为之一变。”

“你要做好准备。”她顿了顿,语声沉下去,“若那孩子日后要走这条路,他面对的,可不仅是天书与试碑……还有庙堂与血书。”

汐元君缓缓合目:“潮不止起于风,也可能启于血。”

“天机初转时,皆是少年人登场。”婆婆看她一眼,忽而缓声一叹,“你我修水修潮,以为掌天下气机,其实不过是为‘天道修文’铺路罢了。”

樟婆婆转身,拄杖点地,一圈年轮自她足下涌出,波纹般在林间扩散,所及处,万叶皆轻轻颤动。

“你我皆知,真要养出浩然之气,还得从‘文种’下手,收复天下龙气。”

“如今陛下纵容儒门李氏兄弟欲重建白鹿洞书院,表面为讲学之举,实则是借旧儒大义,广集文气,欲自立‘正统文种’,以正己之身,镇服天下书院与士族。”

“而潮门,亦在他们推演可用之列。”

“这场‘文种之争’,避无可避。你以为潮门清修于云天之外,便能独善其身?”

汐元君沉默良久,低声道:“白鹿洞若重启,天下书院皆将归一,那群李氏门人虽多儒表,实则手段狠辣,夺文种,亦是囊中探物。”

“更何况……那位‘旧北文阁’遗子,已回中州。”

婆婆冷笑一声:“中州既起,南北俱动。你以为只是潮门弟子选才之争,实则是天子与诸家文道、与旧贤遗种、与江山旧脉之间的气运交割。”

“云澜令选中庄归舟,不过是潮起石动,笔落心惊。你若想护住他,就别只当他是个修潮的小儿。”

汐元君久久不语,直至山风将衣袍吹动如浪,她才抬头,轻声一叹:

“我明白了。”

樟婆婆点点头,却不再言语,只是转身倚回树根之中,慢慢隐入年轮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