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寒风凄雨

冬雨时断时续,吴老太太的夜咳症犯了,整间厢房里浓郁的中药味儿。

戌时三刻,更鼓裹着寒气撞进窗棂。后宅的暖阁里,铜鎏金手炉尚有余温,吴老太太裹着厚厚的棉袄斜倚在红木榻上,剧烈的咳嗽撕裂了寒夜的寂静。

“咳咳……咳咳咳!”浑浊的咳声像是破风箱般艰难,吴老太太佝偻着脊背,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绣着金线的锦被。绣着并蒂莲的枕套很快洇湿了一片,她颤颤巍巍撑起身子,绣着金线缠枝莲的帕子刚捂到唇边,便溢出带着药味的痰沫。

“咳咳……咳咳咳!”咳声闷在喉咙里,像受潮的鼓皮般浑浊滞涩。老太太脖颈青筋暴起,每一声咳嗽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仿佛胸腔里塞着团浸水的棉絮。守夜的承瑾慌忙点亮羊角灯,昏黄光晕下,只见老太太苍白的面容泛起病态的潮红,鬓边珍珠钗随着剧烈颤抖轻晃,将碎发扫得凌乱不堪。

“我去取姜茶来!”承瑾话音未落,老夫人突然剧烈抽搐着弯下腰,指节死死抠住床沿,指缝间漏出压抑的呜咽。她挣扎着偏头,浓稠的痰液混着血丝滴落在青瓷痰盂里,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窗外呼啸的北风灌进半掩的窗棂,将案头的药碗撞得叮当作响,残余的药汁在月光下泛着暗沉的黑褐色。

老太太缓过气来,靠在堆满软垫的床头,喉咙里仍发出“呼噜呼噜”的痰鸣。她颤抖着摸索枕边的锦帕,擦去嘴角残留的黏液,却摸到帕子已被冷汗浸透。记忆突然回到几年前的雪夜,那时她还能亲自照料生病的孙儿们,而今自己却成了需要人伺候的病秧子。

“咳咳……水……”沙哑的气音带着破锣般的嘶哑。承瑾赶紧端来温茶,却见老太太捧着茶盏的手不住颤抖,滚烫的茶水泼在掌心也浑然不觉。更漏滴答,每一声都敲在人心上。老太太喝下半盏姜茶,喉间的痰鸣声稍缓,却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喷嚏打断,清涕混着痰液顺着指缝滑落,沾湿了袖口精美的刺绣。

窗外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一声比一声悠远。老太太蜷缩在被窝里,听着自己浑浊的呼吸声,在漫漫长夜里数着越来越急促的咳嗽,盼着天边能早些泛起鱼肚白。

“咳咳……咳咳!”刚躺下的老太太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瞬时,她费力地偏过头,暗红的血沫顺着嘴角缓缓滑落,在素白的帕子上晕开朵朵妖异的红梅。

“阿婆尔,我让承风去请大夫来!”承瑾慌忙朝北厢承风的房间奔去。

梆子声沉沉撞碎子时的寂静,姜家雕花窗棂洇着朦胧烛光。

承瑾唤醒已睡下的承风,攥着他温热的手腕,声音压得极低:“承风,阿婆咳血不止,你速去请李大夫,多带些银钱。”

承瑾眉眼间凝着焦虑,袖中还藏着半块浸血的帕子——那是方才为祖母擦嘴时染的。

承风点头,将狐皮斗篷往肩上一披,推开雕花木门。寒风裹着细雨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寒颤,匆匆穿过九曲回廊。

承瑾正要去东厢向父母亲告知祖母的病情危重时,出西厢祖母的暖阁,忽见影壁后闪过几缕幽蓝火光,像是有人持着夜行火把。承瑾心头一紧,正要退回去,却听宅门“轰”地被撞开,好几个黑衣人如鬼魅般涌入,刀刃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白光。

“不好!有刺客!”承瑾转身就跑,油膀靴底在湿漉漉的泥地上打滑。凄厉的惨叫声已从东厢传来,她听见母亲的惊呼混着兵器交击声,还有父亲怒吼:“护着孩儿和囡囡们!”承瑾跌跌撞撞推开垂花门,正撞见父亲被黑衣人按在廊柱上,喉头血如泉涌。

母亲护着六岁的弟弟承明缩在月洞门后,发间银簪被扯落,乌发散乱如瀑。“阿娘!”承瑾冲上前,却被人一脚踹翻在地。

眼角余光里,九岁的妹妹承雨和承雪攥着长棍挡在祖母床前,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不许伤害阿婆!”

寒光闪过,木棍断成两截。承雪小小的身躯重重摔在青瓷痰盂旁,鲜血染红了满地药渣。祖母颤抖着伸出枯枝般的手,却在触及孙儿衣角前无力垂下。

承瑾爬起身冲到一蒙面人面前怒吼道:“狗贼——你们究竟是谁?为何杀我们!光天化日下还有王法吗?”

她的怒吼被雨声吞没,黑衣人首领冷笑一声,面罩下露出狰狞的刀疤:“灭门而已,何须多问?”

“为何要灭门?!”承瑾惊恐,顿觉五雷轰顶。她不明白她们一家得罪了谁,要惨遭灭门横祸。

“就因从你家流出的《百花争艳》——”

“姜家满门,今夜当绝。”疤脸黑衣人举起长剑,寒光掠过承瑾惊恐的瞳孔。

百花争艳?——

因一幅百花争艳?

为何是因一幅百花争艳就惨遭横祸?!

倾刻间,黑衣首冷提剑刺入承瑾胸口,倒地时,她眼睁睁看着承雨被人揪住后领高高提起,“不——!”承瑾拼命喊道“承雨——!”

昏厥前眼睁睁看着阿娘被长剑贯穿胸口,“阿娘啊!”心痛如绞之余,她祈祷弟弟承风不要返家,不要返家。

还有她那只有六岁的弟弟,承明的哭声戛然而止。

承瑾蜷伏在地,绣着并蒂莲的裙裾浸透暗红,胸口的长剑将她钉在冰凉的青砖上。

她看着父亲最后挣扎的手无力垂下,听着承雨含糊的呜咽渐归死寂,喉间腥甜翻涌,终是眼前一黑,坠入无边黑暗。

巷口处,八匹黑马踏碎雨夜的沉寂,黑衣人排成雁阵疾驰,玄色斗篷在身后铺展如八面招魂幡,蹄铁下溅起的水花四溅,溅湿躲闪不及的姜承风和李大夫一身泥水。

最前方那人长刀还在滴血,暗红的轨迹在巷口蜿蜒成狰狞的符咒,与他们来时的方向截然相反。

李大夫朝已无影无踪的方向怨道:“深更半夜的,出门不利……”

离家不足百米,承风心头猛地一紧——有人从他家里出来上了马车离去。

急步中,他见他家的宅门大敞着,屋内透出诡异的猩红。

“阿爹!阿娘!”姜承风跌跌撞撞冲进去,血腥味混着雨水的腥甜扑面而来。

只见父亲倒在廊柱旁,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房梁。母亲蜷缩在月洞门后,发髻散乱,脖颈上的伤口还在汩汩冒着血泡。弟弟承明软软地歪在一边,嘴角的血往外淌着。承雨和承雪倒在祖母床侧,裙摆被鲜血染成暗红,身旁滚落着姐妹俩平日里最珍爱的绣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