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巷里孤寂地回荡,如同敲在人心坎上。掖庭别馆高大的宫墙在月色下投下浓重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阴影,沉默而威严。裴姝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宫墙根,像一株生长在石缝里的苔藓。后背的伤口在奔跑和紧张的潜伏下隐隐作痛,喉间残留的血腥气挥之不去。她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警告,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别馆东墙方向。
“呜——嗷——!”
“咚!锵!咚!锵!”
骤然间,震耳欲聋的傩鼓、尖锐的胡笳、还有无数人模仿野兽的嘶吼咆哮,如同平地惊雷,在掖庭别馆东墙外猛地炸响!火光窜动,人影幢幢,巨大的傩神面具在跳跃的火光中忽明忽暗,狰狞可怖。是武玥搬来的“百戏张”傩戏班子,准时在亥初一刻,上演了一出“厉鬼冲宫”的大戏!
“何方妖孽!竟敢冲撞宫禁!”
“护驾!拦住他们!”
“哎呀!我的帽子!”
墙内瞬间炸开了锅!侍卫的厉喝、宫女的尖叫、兵刃碰撞的铿锵、还有杂乱的奔跑脚步声,如同沸水般从东墙方向汹涌传来。混乱被点燃了!
就是现在!
裴姝如同离弦之箭,从藏身的墙角阴影中疾射而出,目标直指别馆西北角那处独立的小院——水月清辉位!院门虚掩,里面灯火通明,隐约可见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在窗边对镜梳妆,正是目标采女云衣!
裴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步抢入院中,压低声音疾呼:“云衣姑娘!快离开窗边!有危…”
“险”字尚未出口!
“咻——!”
“咻——!”
“咻——!”
三道比毒蛇吐信更尖锐、比北风怒号更凄厉的破空之声,毫无征兆地从对面宫墙那浓得化不开的阴影深处暴射而出!那不是寻常弓矢能发出的声音!速度更快!劲道更猛!撕裂空气带起的尖啸,足以刺穿耳膜!
三支通体黝黑、闪烁着致命幽光的弩箭,成品字形,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瞬间跨越了狭窄的宫墙夹道!目标并非裴姝,而是直取那扇亮着温暖烛光的窗户!直取窗边那个毫无防备的采女云衣!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云衣惊愕回头的侧脸在烛光下清晰可见,眼中还残留着对院中不速之客的茫然。
弩箭冰冷的锋镝在裴姝急剧收缩的瞳孔中急速放大!
来不及思考!裴姝的身体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她不是扑向云衣,而是猛地向前一个鱼跃翻滚,同时抓起脚边一块沉重的、用来压花圃油布的断头石锁,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扇敞开的窗户狠狠砸了过去!
“哐啷——!!!!”
震耳欲聋的巨响!
沉重的石锁裹挟着千钧之力,狠狠撞碎了脆弱的窗棂!木屑、碎纸、断裂的窗框如同爆炸般四散飞溅!巨大的冲击力甚至将窗边妆台上的铜镜都震落在地!
几乎就在窗棂爆裂的同一刹那!
“噗!噗!噗!”
三声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贯穿声!
第一支弩箭穿透纷飞的木屑,狠狠钉入了窗框内侧的墙壁,入石三寸!尾羽剧烈震颤!
第二支弩箭擦着因惊吓而本能扑倒在地的云衣的发髻掠过,带起几缕断发,深深没入她身后的梨木衣柜,只留下一个黑洞洞的孔洞!
第三支弩箭,则被裴姝掷出的石锁撞偏了轨迹,“夺”的一声,狠狠钉在了房间内侧的承重柱上,箭杆兀自嗡嗡作响!
“啊——!!!”云衣采女魂飞魄散的凄厉尖叫,终于刺破了短暂的死寂!
“有刺客!护驾!!”
“西北角!快!”
墙内的侍卫被这近在咫尺的袭击彻底惊动,呼喝声和兵刃出鞘声、杂乱的脚步声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向小院!
裴姝惊魂未定,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三矢连发!是军弩!而且是威力远超制式的违禁强弩!对方不仅要灭口,还要将动静闹大,嫁祸于人!她正欲冲进破碎的窗户拉起吓瘫在地的云衣。
“小心身后!”一个低沉沙哑、如同金铁摩擦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她头顶上方响起!
裴姝全身汗毛倒竖!一股凌厉的杀意已自身后袭来!她甚至能感受到刀锋割裂空气的冰冷!是潜伏在近处的另一个杀手!趁着混乱补刀!
她根本来不及回头!死亡的阴影已笼罩头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铮——!”
一道比月光更冷冽的寒芒,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自宫墙更高处的阴影中激射而下!速度之快,远超肉眼捕捉的极限!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声!
那柄即将劈中裴姝后颈的短刀,竟被这道后发先至的寒芒精准无比地从中斩断!半截刀身“当啷”一声掉落在地!断口平滑如镜!
袭击裴姝的蒙面杀手显然没料到这变故,握着半截断刀,惊骇地愣在当场!
那道寒芒斩断短刀后去势未绝,“夺”的一声,深深钉入裴姝脚边的青砖地面!赫然是一支通体玄黑、造型古朴、尾部带着细小翎羽的袖箭!箭杆靠近尾部的位置,一个微小的、线条凌厉的“双翅虎头”徽记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蒙面杀手反应极快,一击不中,又有强援突至,毫不恋战,转身就想遁入黑暗!
“留下!”那沙哑的金铁之声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道黑影如同附骨之疽,自宫墙檐角无声滑落,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影!黑影手中一道匹练般的剑光,如同毒龙出洞,直刺杀手背心!杀手仓促间回身格挡,“铛!”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火星四溅!黑影的剑势诡异一折,剑尖如同灵蛇吐信,精准无比地挑向杀手蒙面的黑巾!
“嘶啦!”
黑巾被剑尖挑飞!一张布满狰狞疤痕、如同被烈火灼烧过的脸暴露在清冷的月光下!疤痕扭曲,几乎看不出原本的五官,唯有一双眼睛,充满了野兽般的惊怒和怨毒!他死死瞪了黑影一眼,又怨毒地扫过刚刚从地上爬起的裴姝,猛地掷出一颗黑色的弹丸!
“嘭!”浓密的、带着刺鼻硫磺味的白烟瞬间爆开,弥漫了小院!
待到烟雾稍散,那疤面杀手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地上半截断刀和那枚玄铁袖箭。
黑影并未追击,他收剑而立,站在破碎的窗前,月光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瘦削的身影。他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深灰色劲装,脸上也蒙着一块同样质地的布巾,只露出一双深邃沉静、如同古井寒潭的眼睛。他的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裴姝,又落在屋内吓得瑟瑟发抖、瘫坐在地的采女云衣身上,最后停留在那三支深深嵌入墙壁和木柱的恐怖弩箭上。
“军弩…三矢连发…”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好大的手笔。”
裴姝捂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强压着翻腾的气血,看向这个两次出手相救的神秘人——莫影。她刚想开口询问。
“人…人…天枢…柱芯里…”屋内,瘫坐在地的采女云衣,似乎被刚才的生死刺激得有些神志不清,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发出梦呓般破碎的声音,“…填…填了好多…活人的…生辰八字…监工…监工说的…镇…镇不住…要吸魂的…”
柱芯填活人生辰八字?!
裴姝和莫影的目光瞬间在空中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就在此时,大批侍卫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已经冲到了院门口!
莫影深深地看了裴姝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似有警示,又似有探寻。他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入墙角的阴影之中,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那枚钉在地上的玄铁袖箭,尾羽在夜风中微微颤动。
裴姝迅速弯腰,一把将那枚冰冷的袖箭拔起,藏入袖中。她再看向院门口涌进来的、明晃晃的刀枪和惊疑不定的侍卫,以及院内破碎的窗户、钉在墙柱上的弩箭、瘫软在地的采女、还有地上那半截断刀…
今夜这场“救”与“杀”的局,远未结束。疤面杀手的怨毒眼神,云衣破碎的呓语,还有袖箭上那冰冷的双翅虎头徽记,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了她的心头。天枢之下,究竟埋藏着怎样骇人听闻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