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苏府暗流

姑苏城的晨雾,在日头升高后,便懒懒地散去了大半,只余下屋檐瓦舍间氤氲的薄薄水汽。

苏柔穿过喧嚣渐起的街市,步履从容,脸上早已寻不见河畔孤影的半分痕迹,只余下江南闺秀特有的温婉娴静。

仿佛方才那杯祭奠北疆亡魂的清酒,连同那蚀骨的寒意与恨意,都一同融入了姑苏河的水波,无声无息。

她在一座气派却不失雅致的府邸前停下脚步。

朱漆大门上方,悬着“苏府”两个遒劲大字的匾额。

门口一对石狮子,被晨露洗得锃亮,威严中透着商贾之家的沉稳。

守门的老仆福伯一见她,脸上立刻堆起恭敬而慈祥的笑容:

“大小姐回来了!老爷刚还念叨您呢,说今早雾重,怕您着了凉。”

他殷勤地推开沉重的侧门。

“有劳福伯挂心,只是去河边走了走,透透气,不碍事。”

苏柔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微微颔首,迈步而入。

跨过高高的门槛,外界的市井喧嚣瞬间被隔绝。眼前是典型的江南园林景致。

曲折的回廊连接着精巧的亭台楼阁,假山玲珑,池水清澈,几尾红鲤在睡莲叶下悠然摆尾。

早春的花木探出新芽,空气中浮动着清雅的草木气息,与苏柔身上沾染的、若有似无的河畔水汽悄然交融。

这里是她的“家”,江南巨贾苏明远的府邸。

一个给了她十年安稳庇护,却也时刻提醒她,这安稳如同镜花水月,根基之下,便是万丈深渊的地方。

沿着抄手游廊刚走几步,一个穿着杏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伶俐丫头便小跑着迎了上来,正是苏柔的贴身丫鬟芸香。

“小姐!您可算回来了!”

芸香脸上带着焦急,压低了声音。

“老爷在‘听雨轩’等您用早膳呢,脸上瞧着…似乎有心事。还有,前厅那边,张夫人派人递了帖子来,说是午后就到,要亲自跟您敲定那批宫缎绣样的最后细节,催得紧呢。”

苏柔脚步未停,只淡淡应了一声:

“知道了。”

她抬手,动作自然地将鬓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拢到耳后,指尖不经意地拂过发髻——那里空空如也。

那枚柳枝玉簪,此刻正贴身藏在她的中衣里,紧贴着温热的肌肤,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

听雨轩临水而建,四面轩窗敞开,视野极佳。

苏明远已端坐在紫檀木圆桌旁,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苏式早点:

蟹粉小笼、枣泥拉糕、碧螺虾仁、一碗熬得稠糯的白粥。

他年约四旬,面容儒雅,眉宇间带着商海沉浮历练出的沉稳与精明,此刻却微蹙着眉,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

“柔儿回来了。”

看到苏柔进来,苏明远眉头舒展,露出温和的笑意,但那笑意并未完全抵达眼底,仍残留着一丝忧虑的痕迹。

“父亲。”

苏柔福身行礼,声音温顺。

“让您久等了。”

“无妨,坐下用膳吧。”

苏明远示意她坐下,亲手给她盛了一碗热粥。

“河边风大湿气重,喝点热的暖暖身子。下次若想散心,多带两个人跟着,爹也放心些。”

“是,女儿记下了。”

苏柔接过粥碗,指尖感受到碗壁传来的暖意。

她低眉敛目,小口地喝着粥,动作斯文优雅,心里却飞快地转着念头。

父亲的心事,多半与生意有关,而且很可能……与盐务有关。近来江南盐道风声鹤唳,连深居简出的她都隐隐有所耳闻。

果然,苏明远沉默片刻,放下筷子,斟酌着开口:

“柔儿,你心思细,近来可有听闻些风声?是关于…盐引的。”

苏柔握着调羹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抬起清澈的眼眸看向苏明远:

“父亲是指…新来的那位盐运使大人?”

她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与好奇。

苏明远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

“正是那位萧大人。这位爷,年纪不大,手腕却硬得很。甫一到任,便雷厉风行地整顿盐务,查办了好几个积年的蠹吏和盐商,听说连…连京里某些大人物的关系都敢动。”他眼中忧色更浓,“我们苏家虽主营丝绸,但几处染坊、织坊的用盐也是大宗,以往靠着些老关系,盐引倒也不难办。可如今…风向变了。昨日去府衙,连主簿都含糊其辞,不敢轻易应承了。长此以往,恐生变数啊。”

盐引…萧大人…苏柔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关键词。

盐运使萧执——这个名字,在她暗中收集的信息网中,早已不是陌生的符号。

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萧珩嫡子,天子近臣,年纪轻轻便执掌江南盐政命脉,背景深不可测,手段更是凌厉。

这样的人,如同一柄悬在江南商贾头顶的利剑。

“父亲莫要太过忧心。”

苏柔放下调羹,声音温婉,带着安抚的意味。

“萧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总是要烧的,整顿吏治、清理积弊也是应有之义。我们苏家向来守法经营,账目清晰,想来…应无大碍。至于盐引,无非是多费些周折,多跑几趟衙门的事。女儿稍后去铺子里,也看看能否通过其他夫人小姐的渠道,探听些消息。”

她巧妙地抛出了“柳烟阁”这张牌。

苏明远看着养女沉静的面容和条理清晰的话语,眼中的忧虑稍缓,露出一丝欣慰:

“柔儿说得在理。是爹有些沉不住气了。你打理‘柳烟阁’辛苦,这些烦心事本不该让你操心。只是…”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柔素净的发髻上,忽然道,“对了,前几日得了一支上好的羊脂玉簪,样式素雅,很配你。待会儿让芸香去我书房取来。”

“谢父亲。”

苏柔浅浅一笑,心中却无波澜。

再好的玉簪,又如何比得上她怀中那枚染血的柳枝?那是她的枷锁,也是她的武器。

早膳后,苏柔并未立刻去书房取那支新玉簪,而是带着芸香,径直去了位于苏府西侧、临街开设的“柳烟阁”。

“柳烟阁”门面不大,却极为雅致。黑底金字的招牌,镂空雕花的门窗,推开时带起一阵清脆的风铃声。

店内陈设清雅,几案上摆放着错落有致的盆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丝线与熏香混合的气息。各色丝绸锦缎在柔和的光线下流淌着华美的光泽,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悬挂着的一幅幅精美绝伦的绣品。

苏柔一进门,店内两个正在整理丝线的绣娘便恭敬地起身行礼:

“东家。”

“嗯,忙你们的。”

苏柔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店内。一个穿着体面、管事模样的中年妇人迎了上来,正是柳烟阁的掌柜李娘子。

“东家,您来了。”

李娘子低声禀报。

“张夫人那边又派人来催了,说是务必请您亲自过目敲定。另外,昨日库房清点,新到了一批上好的湖州生丝,成色极佳。还有…”她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北边来的那个老行商,托人捎了句话,说上次您打听的‘老物件’,他那边又有了点眉目,约您三日后老地方见。”

“老物件”三个字,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了苏柔一下。她面上不动声色,只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晓。

那所谓的“老物件”,自然不是寻常古玩,而是可能指向当年柳家案的一些蛛丝马迹。

“张夫人的事要紧,先处理这个。”

苏柔说着,走向里间专供贵客挑选绣样的雅室。芸香立刻机灵地奉上热茶和几本厚厚的绣样册子。

苏柔刚坐下不久,门外便传来一阵环佩叮当的声响和略显尖利的笑声。

张夫人在丫鬟的簇拥下,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她是姑苏知府张同知的夫人,体态丰腴,穿着时兴的绛紫色缠枝莲纹缎面褙子,头上珠翠环绕,一进门,目光便热切地落在了苏柔身上。

“哎哟,我的苏姑娘,可算等着你了!”

张夫人亲热地拉住苏柔的手,随即又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急切,“那批给宫里贵人预备的宫缎,绣样可半点马虎不得!

我家老爷可是在知府大人面前打了包票的!

苏姑娘,你‘柳烟阁’的手艺我是最放心的,尤其是你那手独一份的‘柳枝缠花’针法…只是这配色,贵人那边传话,说想要些新意,不拘泥于传统的龙凤富贵,最好带点江南的灵秀…”

苏柔脸上挂着得体的浅笑,耐心听着张夫人的絮叨,心中却在飞速盘算。

知府夫人…盐引…新来的盐运使…这几条看似不相干的线,在她脑中渐渐有了模糊的勾连。

她一边娴熟地翻动绣样册子,指尖划过一幅幅精美的图案,一边温声细语地引导着话题:

“夫人放心,宫缎的料子都是顶好的,绣工更不敢怠慢。您说的灵秀之气,柔儿倒有些浅见。江南春景,烟柳画桥是为一绝。不若以深浅不一的碧色丝线,配以银线勾勒,绣出垂柳依依、新燕穿枝的意境?既雅致清新,又不失华贵端庄。至于配色细节…”她顿了顿,抬眼看向张夫人,眼神清澈而专注,“柔儿听闻,新来的盐运使萧大人似乎对江南风物颇有见地?不知夫人可曾听知府大人提及,萧大人有何偏好?若能投其所好,这绣品的‘新意’,或许更能直达天听?”

苏柔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提出了让张夫人眼前一亮的绣样构思(烟柳新燕),又看似无意地将话题引向了那位关键人物——盐运使萧执。

她在试探,试探这位知府夫人,能否成为她接触那位“冷面阎王”的跳板,或者,至少能透露出一些关于他的有用信息。

张夫人果然被苏柔的提议吸引了,尤其是最后那句“直达天听”,让她眼睛一亮,脸上的笑容更盛:

“哎哟!苏姑娘不愧是才女!这主意好!烟柳新燕,又应景又雅致!至于萧大人…”

她左右看了看,凑近苏柔,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敬畏和八卦。

“那位爷,可是个冷面煞星!我家老爷回来说,年纪轻轻,那眼神却厉得吓人,看人跟刀子似的!话不多,句句都点在要害上。喜好?还真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整日里就是查账、办案,铁面无私得很!不过…”她神秘兮兮地补充了一句,“听说萧大人极重规矩,最厌恶奢靡钻营。所以咱们这绣品,既要雅致出彩,又不能显得太过浮华刻意了,分寸可得拿捏好!”

“多谢夫人提点。”

苏柔心中了然,面上露出感激的微笑,心中对那位尚未谋面的盐运使萧执,勾勒出的形象又清晰了几分——冷峻,寡言,铁腕,不近人情。

一个极难接近和掌控的目标。

两人又就着绣样的细节讨论了一会儿,最终敲定了以“烟柳新燕图”为主题的方案。

送走心满意足的张夫人,苏柔脸上的笑容淡去,转身走到窗边。

窗外,一株新柳的枝条斜斜探入廊下,嫩绿的叶片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微光。

苏柔伸出手指,轻轻拂过一片柔软的柳叶。

盐引…萧执…宫缎绣样…

看似寻常的生意往来,内里却已暗流汹涌。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更可靠的渠道。

那位“北边来的老行商”和她约的“老地方”,或许是她下一步棋的关键落子。

还有父亲书房里那支新的玉簪…她该去取了。

柔韧的柳枝在她指间弯折,却并未断裂。

苏柔收回手,指尖残留着植物的微凉与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