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院余烬,贫僧玄苦

沈家大院门外,微弱的火光挣扎着跳动,勉强照亮门前小片焦土。

手持火把的身影孤独立着,跃动的火焰在那张本该稚嫩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所有属于这个年纪的温软气息荡然无存,唯余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寒意。

“……爹……娘……”喉结艰难滚动着挤出几个音节,嘶哑,仿佛磨损过度的枯木。

火光的影子在他脚边拖长又缩短。他抬手,将那燃烧的木杆向前一送。

那跃动的火舌先是轻柔地舔舐了一下浇透灯油的沉重木门板——就像试探——随即猛地腾卷而起,发出一声沉闷而贪婪的低吼!

整个门框瞬间被熊熊赤焰吞噬。火势凶猛地向两侧蔓延,顺着檐角攀援而上,贪婪地啃噬着所有能触及的木头结构。

木材在高温下发出噼啪的爆裂悲鸣,仿佛那些过往的欢笑与温存,连同满庭的血迹斑驳,都在此中扭曲、碳化、最终化为细小的灰暗颗粒升腾翻滚。

那身影兀立在门前,隔着灼人的热浪注视着这一切。直到高温扑面,皮肤传来刺痛的灼烧感,他才极缓慢地转过身。

一个不起眼的灰布包袱紧缚在他背上。里面装着沈家暗室角落里幸存的些许死物。

“……怪了……”低语几乎是本能地滑出喉咙。视线垂下,落在始终不曾离手的那柄残剑上。

那些黑氅下的身影,分明可以席卷一切……

他们……到底在追逐什么?

火焰的光芒在斑驳的锈迹上流淌跳跃,泛开一种沉淀的、近乎血痂凝固后的暗沉光泽。

最后一眼投向那彻底被烈焰包裹、正在坍塌的巨物。身影融入浓稠的黑夜。

风声骤紧,几片带着火星的黑色余烬被卷起,像盲目的蛾虫般在空中短暂盘旋、明灭,随即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山坡背风的角落里,低矮扭曲的老松根部,单薄的身影蜷缩着。

夜风在山脊间呼啸,带着穿透衣衫的冷意,但那缩紧的身体似乎浑然不觉。

视线穿过墨色的松针间隙,死死锁住山下那片撕裂黑夜的、不断跳动的巨大橙红光团。

沈家宅院的轮廓在烈焰中痛苦地弯折、崩塌着骨架,如同他八载人生中残余的一切。

“嗬…咳咳……”枯木般的咳声闷在紧捂的嘴中,喉管深处泛起血锈般的腥气。紧攥在手中的那柄残剑,剑柄处因用力过度已烙铁似的滚烫。

黯淡的剑身上,一块模糊的倒影映出上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泪痕干涸后的印迹犹在,而眼眸深处,所有温度都已冻结。

(风里有其他……?)

蜷缩的肢体骤然僵硬,颈项绷直,每一寸皮肤都捕捉着掠过耳廓的空气流动所携带的最细微响动。

(尸首对不上数目……)

(搜索的网……会撒到这里吗?)

(此刻的这副躯壳……)

目光垂下,审视着自己包裹在破损布帛下的细瘦小臂骨,手指探向背后那个粗布包袱,能感觉到里面金属硬物的棱角和圆润珠玉的弧度摩擦着肩胛骨——它们能换取活下去的时日,这分量却远远填不平仇恨的沟壑。

“……不够……”

齿尖用力陷入下唇破皮处,一股浓重的腥甜弥漫开来,混沌的思绪被激得锐利了一瞬。

“……太弱了……”

山下的火光逐渐收缩、黯淡。东方的天幕边缘,一丝鱼肚般的灰白正悄然渗透上来,稀释着沉重的夜幕。

最后一线目光从山坳里那堆积着焦黑残骸的方向收回。身影脱离松根的庇护,无声地钻入下方更浓密幽暗的林莽。

喉头无声地滚动了一下。

(生……)

林间湿冷的晨雾缭绕而上。

(强……)

锈色斑驳的剑刃,在浓雾遮蔽的微光中,似乎发出了一声极低极细、似有还无的嗡鸣。

“咔嚓……”

干枯枝桠碎裂的脆响骤然刺破林间沉寂。

沈剑心背脊一瞬僵直,猝然回头——

“谁?!”

喝问脱口而出。

五指瞬间死死扣紧锈剑的木柄,原本垂着的剑尖猛地横举胸前。残留着稚气的面孔绷得极紧,眼珠定定锁向声音来源处。

晨雾深处,一团模糊的影子缓缓显形。

布料的细微摩擦声,伴着类似木珠轻磕的脆响。

是一个僧人。

身形瘦而挺直,面容刻满岁月的沟壑,唯有一双眼睛沉静透亮,如同古井寒潭。洗得泛白的旧袈裟打着补丁,手中一根光滑的青竹杖点着潮湿的地面,杖端悬着一个磨得发亮的瘪旧葫芦。

“小施主……”

声音像是许久未上油的木门轴,艰涩低哑。

沈剑心的脚后跟无声后移半步,横在胸前的锈剑剑尖几不可察地微微震颤。

(气息……全无?)

(何时靠近?)

(竟……毫无所觉?)

老僧的目光缓缓下落,扫过少年手中紧握的残兵。视线继而滑向他衣衫上深浅交叠、早已干涸的暗色污迹,最后定格在那双惊疑与戒备交缠、如同受困幼兽般的眼眸深处。

“山下那把火……是你所为?”视线重新与少年相触。

沈剑心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不答,亦不退。

老僧低叹一声,枯瘦的手探入怀中,取出一小块布片——材质特殊,沾着早已干涸的暗色,边缘带着撕裂的痕迹——正是沈家祠堂祭幡一角!

“沈氏血脉……可是?”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沈剑心眼眶骤然急缩!

稀薄的晨雾在静默的枝桠间消散。

玄苦枯瘦的手指将那片染着暗褐的布块重新叠起,收入怀中。再抬眼望向沈剑心时,那双古井般的眸子里情绪翻涌,沉重难辨。

“贫僧……法号玄苦。”声音依旧艰涩,“三十载前……此身也曾烙着沈家之印。”

沈剑心手中的剑柄传来一下细微的滑脱感,立刻被他五指更用力地扣紧。

“……沈家人?”他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探询。

老僧嘴角牵扯出一个近乎苦涩的弧度,眼底掠过一片模糊而久远的云烟。

“年少蒙昧,是沈家旁支子嗣。痴迷武道,一意孤行远游求索,后……入了悬空寺门墙。”语速平缓,无波无澜。目光却转向山下那片只剩下灰烬余烟的所在,话音沉了一分,“昨夜禅坐,心绪难安……只想来此望一眼故宅故人……谁知……”

沈剑心的视线钉子般落在玄苦的脸上,每一寸沟壑都不放过,寻找任何谎言的裂隙。

“凭证?”他哑声挤出两个字。

玄苦不见急迫,干瘦的手再次探入怀,取出一物——一枚边角圆润、色泽沉黯的古朴铜牌。牌面上刻着的纹路沈剑心认得——沈家的族徽。翻过另一面,一个清晰的“玄”字凹陷其中。

“当年……离乡的信物。”

沈剑心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父亲书房木匣深处,确实收着一块类似的铜牌。

紧握着剑的手指指关节稍稍褪去些血色,身体的僵硬似乎缓和了半分,但那眼底深处盘踞的警惕,依旧如同藤蔓缠绕。

“如今沈家……只余你了吗?”玄苦的声音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艰涩,像是在斟酌每一个字的分量。

沈剑心沉默着,下颌线条绷紧如弓,片刻,才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一声幽长的叹息自玄苦喉间逸出。他的视线最终落回少年手中那把沾染着泥土与暗痕、锈迹斑斑的长剑上。

“……此剑……沾染因果。”他语气似有所指,随即目光重新抬起,对上少年复杂的视线,“孩子,可愿……随贫僧回悬空寺?暂且……容贫僧护你一程?”

少年沉默地垂下头,目光凝视着横在胸前的锈剑。剑身斑驳的暗红痕迹在晨光熹微下,仿佛被注入了微弱的活气……隐隐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