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门再次开启,出现的却是另一位女护士。

她抱着同样的记事本,姿势刻板,声音却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在23号心中漾开一圈涟漪。

“似乎……声音比之前的要好听呢?”23号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好感。是距离更近?还是别的什么?那感觉如同深埋的种子在冻土下悄然萌动,一种本能的亲近感油然而生。

他觉得眼前这个人,身上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人性”,或者说“亲切”——尽管他并不真正明白“亲切”意味着什么。

面前已空无一人。23号迈步上前,跟随着这位让他感到一丝异样的护士,踏入了那扇门。

沉重的门扉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来路,也隔绝了已知的世界。

长长的廊道仿佛没有尽头。冰冷的灯光打在同样冰冷的墙壁上,映出他们沉默前行的影子。

偶尔有穿着同样制服的护士擦肩而过,彼此间却像设定好的程序,目不斜视,无声无息。

23号只是本能地跟随着前方那抹白色的身影,走向他既定的归宿,完成他存在的“任务”。

“到了。”领路的护士毫无预兆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她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有些突兀。

23号依言站定,目光茫然地扫过四周。

这里依旧是单调的廊道,只是被均匀地切割开,镶嵌着一扇扇样式相同的木质房门,如同蜂巢中排列整齐的巢室,散发着压抑的秩序感。

“进去吧。”护士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她选中其中一扇门,手搭在了冰凉的门把上。

眼前这扇两米多高的单门,就是终点。23号知道,按照指令,他只需走进去。门后是什么?未知的深渊,还是永恒的寂静?无人知晓,也无需知晓。

“谢谢。”

就在抬脚的瞬间,一个陌生的词汇毫无征兆地冲破了麻木的壁垒,从他口中逸出。

他自己也愣住了,身体僵在原地。这声音如此微弱,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死寂。他并不明白这两个音节的意义,只是某种潜藏的本能驱使着他。

然而,这声意义不明的“谢谢”,却让护士搭在门把上的手猛地顿住。她缓缓收回了即将拧动的动作,仿佛那简单的门锁重若千钧。

接着,她做了一个极其罕见的举动——慢慢地弯下腰,直到视线与23号齐平。她冰冷的职业面具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来,张嘴。”她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一枚不知从何处变出的糖果,被小心翼翼地递到了23号的唇边。这小小的馈赠,在她心中是仅存的、微弱的善念,也是对自己深陷这罪恶泥潭的一种无力救赎。这些孩子承受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啊呜~”长期的驯化让23号毫无迟疑,顺从地张口含住糖果,喉结一动便咽了下去。动作流畅得如同执行程序指令。

看着他毫不犹豫地吞咽,恬静整个人僵住了。

几秒后,巨大的荒谬感和悔意才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这些孩子是泡在药液和激素里长大的,对他们而言,糖果不过是另一种颜色、另一种形状的“药丸”罢了。甜味?那是他们生命里从未被允许品尝的奢侈。

“可能会有点疼……”恬静猛地直起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迅速拧开了门锁,仿佛要切断自己这片刻的软弱,“但你一定要坚持住!”

23号没有回应,只是依言抬步,踏入了门内。刺目的白光瞬间吞噬了他的身影,让他来不及看清门后的景象。

“嘭!”沉重的门在身后严丝合缝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恬静无力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门板上,久久无法移动。每一次这样的“善举”,都像给她的灵魂加了一副更沉重的镣铐,那罪恶感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流逝。实验室的工作仍在继续,不时有白衣护士领着新的、眼神同样空洞的男孩走过长廊,将他们送入那一扇扇相同的门后。

然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恬静心中的不安如同藤蔓般疯长。

为什么……这么久?

按照她所知的流程,实验体进入“数据采集”后,通常会在两小时内被送出,交由专人处理。

可今天,从23号进去开始,时间早已远远超过了这个界限。没有一扇门再次打开,没有一个男孩走出来。走廊里只有护士们单调的脚步声和门扉开合的闷响,死寂得令人心慌。

“恬静,你怎么了?”一个关切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是青姐,一位资历颇深的护士,刚刚送完一个男孩进去。她敏锐地察觉到了恬静的异样。

“嗯?没……没什么!青姐。”恬静像受惊的小鹿,猛地站直身体,迅速整理好表情和制服,试图将所有的脆弱和疑惑都藏回那身冰冷的白袍之下。在这里,同情心是致命的弱点,是不该存在的奢侈品。

“哦,没事就好。”青姐了然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深究,只是温和地说,“那一起走吧。”作为这里的“老人”,她深知这份工作对心灵的侵蚀,也习惯了关照这些初来乍到、尚未完全麻木的新人。即使是她自己,午夜梦回时,也常被那些无声的眼神惊醒。

“嗯。”恬静低声应着,顺从地跟在青姐身后,强迫自己迈开脚步。然而,就在转身离开的刹那,她的目光还是不受控制地扫过那一排紧闭的房门,心中的疑团再也无法抑制,冲口而出:

“青姐,为什么……这次的测验要这么久?”

青姐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讨论天气:“哦~,因为试验体已经‘养成了’。测验结束,就直接‘带走’了,不用我们再送回去了。”

这并非秘密,只是新人需要时间才能完全理解这里的规则。

“这样啊……”恬静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在空旷的走廊上,随即被新一批护士和实验体走近的脚步声彻底吞没。

那轻描淡写的“带走”二字,像冰锥一样刺入她的心脏,让她瞬间明白了23号,以及所有那些没有从门里走出来的男孩们,最终的归宿。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这实验室的恒温空调更冷彻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