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画布背后的凝视

苏盈的声音，带着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穿透厚重的油画布帘，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那温和的语调，此刻听来却如同毒蛇的嘶鸣，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狠狠刺穿了我被恐惧冻结的神经！

脚步声！清晰的、带着隐忍痛楚的脚步声，正一步一步，朝着这个被暖黄灯光照亮的、充满窥视秘密的画室逼近！

他要进来了！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我拍入窒息的海底！我像被毒蛇盯住的青蛙，浑身僵硬，动弹不得！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幅画架上清晰无比的、捕捉了我最狼狈哭泣瞬间的画像，又扫过速写本上那些定格了我所有屈辱时刻的线条……苏盈那双清澈的、总是盛满关切和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在脑海中扭曲变形，变成了一双冰冷、专注、带着病态观察欲的可怕眼睛！

那些温暖的姜汤、冒着热气的三明治、低声的安慰、甚至那不顾一切的“守护”……所有曾支撑我渡过绝望的微光，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心脏，带来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背叛感！

他不是救赎！他一直在看！用一种比苏颖更隐秘、更令人窒息的方式，在“看”着我！像一个冷静的解剖者，用画笔剖析着我的痛苦！

“姐姐？”脚步声停在布帘外，苏盈的声音更近了，带着一丝试探，“你……没事吧？里面怎么了？”

布帘的边缘被一只骨节分明、却带着薄汗的手轻轻掀开了一条缝隙！暖黄的光线从缝隙中漏了出去，也预示着那温和表象下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即将暴露！

不能被他看到！不能让他知道我发现了！

求生的本能如同被压到极致的弹簧，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巨大的力量瞬间冲破了恐惧的桎梏！

我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不是冲向门口，而是扑向旁边那个半敞开的硬纸板文件盒！目标明确——那本摊开的、记录着我所有狼狈瞬间的速写本！

“啪！”

我几乎是抢一样，狠狠地将速写本合拢！动作粗暴，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像扔掉一块烧红的烙铁，迅速将它塞回文件盒最底层！紧接着，我猛地拽起那块深色的绒布，用尽全身力气，胡乱地、仓皇地重新盖回到那幅画像上！动作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显得笨拙不堪，绒布歪歪扭扭地搭在画框上，勉强遮住了那令人心胆俱裂的画面！

做完这一切，我猛地后退一步，后背再次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呼吸急促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脸上火辣辣的，不知是因为用力还是极致的羞愤！

就在绒布落下的瞬间——

哗啦！

厚重的油画布帘被彻底掀开！

苏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显然被里面的动静惊到了。他扶着门框，后背的疼痛让他无法完全站直，微微弓着身子，苍白的脸上带着明显的困惑和担忧。清澈的目光快速扫过小小的画室——落在我因剧烈喘息而起伏不定的胸口上，落在我惨白如纸、写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恐的脸上，最后，落在我身后画架上那块被仓促覆盖、显得凌乱不堪的深色绒布上。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困惑更深了，像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但随即，那点困惑就被更深的担忧覆盖。

“姐姐？”他放轻了声音，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了一步，清澈的眼眸紧紧锁住我，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关切，试图从我惊恐的表情中寻找答案，“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看到什么吓人的东西了？”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块歪斜的绒布，带着一丝探究。

“吓人的东西”几个字，像烧红的针，狠狠扎在我的神经上！我看着他那张依旧干净、带着少年气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似乎毫无伪装的担忧……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愚弄的愤怒在胸腔里翻腾！他还在装！还在用这副无辜的面具伪装！

“没……没什么！”我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抗拒，身体下意识地又往冰冷的墙壁上贴了贴，仿佛想把自己嵌进去，远离他的靠近，“我……我就是有点……有点头晕……可能……没休息好……”

我的解释苍白无力，眼神慌乱地躲闪着他探寻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每一寸暴露在他视线下的皮肤，都像在被无形的针尖刺探。

苏盈静静地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说话。他清澈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专注得可怕，像是在审视一幅需要仔细解读的画作。画室里暖黄的灯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他平日里温和的轮廓显得有些深邃难测。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的微涩气味，以及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张力。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极致的抗拒和恐惧，没有再贸然靠近。只是那双眼睛，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清澈的眼底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翻涌、沉淀。

“头晕……”他轻声重复着我的话，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紧绷的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他微微歪了歪头，视线缓缓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从我惊恐的眼睛，移向我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嘴唇，再滑过我死死攥着衣角、指节发白的手……

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关切。

更像是一种……带着艺术家般冷静的、抽离的观察。一种剥开所有伪装，直抵内核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凝视。

“姐姐……”他再次开口，声音放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温柔，却像冰冷的蛇信舔舐着我的耳膜，“你知道吗？”

他向前挪了极小的一步，距离拉近了些许。他身上那股干净的皂角清香混合着淡淡的药味和颜料的气息，瞬间将我包围。他清澈的眼睛在暖光下如同深不见底的潭水，清晰地倒映着我惊恐失措的倒影，那眼神专注得近乎偏执，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心头发凉的平静。

“你每次害怕的时候……”他微微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并没有真正触碰到我，只是在虚空中，沿着我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体轮廓，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描摹般的专注，轻轻划过。

指尖划过空气，带起一阵细微的、冰冷的战栗感。

“……这里，”他的指尖虚点在我紧蹙的眉心上，“会皱得很紧，像打不开的结。”

“……这里，”指尖缓缓下移，虚悬在我紧抿的、微微颤抖的唇边，“会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倔强得让人心疼。”

“……还有这里，”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我死死攥紧衣角、指节泛白的手上，“会用力到指节发白，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吟诵诗歌般的韵律感。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解剖着我此刻外露的恐惧，将我最细微、最狼狈的反应，赤裸裸地呈现在灯光下！

这不是关心！这是赤裸裸的观察！是冰冷的记录！是将我的恐惧当作标本般仔细端详！

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被彻底剥光、暴露在聚光灯下的恐惧，让我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彻底冻结！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口即将冲破的尖叫！

“你……”我颤抖着，从齿缝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你一直在看？！”

苏盈的指尖停在虚空中。他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终于从对我“恐惧标本”的描摹中抬起，直直地望进我惊恐愤怒的眼底。那里面，没有谎言被戳穿的慌乱，没有愧疚，只有一种近乎坦然的平静，和一种更深邃的、难以理解的……狂热？

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勾起了唇角。

那不是一个温暖的、安抚的笑容。

而是一个带着艺术家发现珍宝般的、纯粹的、甚至带着一丝满足的弧度。

“是啊，姐姐。”他的声音依旧轻柔，像情人间的低语，却带着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和理所当然，“因为……”

他顿了顿，清澈的眼眸里仿佛有奇异的光芒在流转，专注地凝视着我因恐惧而微微放大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将那句如同魔咒般的话语，烙印在充满松节油气味的空气里：

“……你恐惧的样子，真的……很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