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骊山汤

  • 半子
  • 赵熙之
  • 14322字
  • 2025-06-19 10:21:14

1

东出长安,必经灞水。

所谓“灞柳风雪”,说的正是灞桥三月漫天柳絮,随风洋洋似雪。柳树还是那些柳树,在此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粗壮主干炫耀着蓬勃活过的漫长岁月,而时值深冬,长柳蓄势未发,一整片的灰褐枝条在夕阳里飘飘晃晃,往来行人渐渐少。

许稷从灞桥上骑驴而过,恰是黄昏最美时。

唯有在这里可以看到最美的骊山晚景,这是久居骊山附近所得到的经验。许稷不自觉地放慢了速度,看到不远处被抱在怀中的小儿伸手去折柳枝条,不由眯起了眼。

那小儿大约还不会走路说话,在妇人的帮助下折了柳条,懵懵懂懂递给了对面牵驴待行的男子,而男子接过柳条又忍不住摸摸小儿脑袋,与妇人道别,转身便骑驴上了路。

因是必经关隘,灞桥每日都上演着迎来送往,“灞桥折柳赠别”[1]更是必备戏码。送亲朋离开,也期待他们的归来。但有没有一送不返、此生再无见期的情况呢?自然也是有的,且数不胜数。

人们只熟知脚下这块土地,亲朋去了茫茫然的远方,像是送孤舟入波涛大海,音讯再难得。所以别离变得郑重,再次迎来,也更值得喜悦。

但倘若再迎不回来了呢?

迎不回来了。

许稷远望着壮丽无边的骊山晚景,长叹了一口气。

王夫南慢悠悠行在一旁,见她像是触景生情,遂问道:“三郎可是有所感怀?”

许稷敛神笑笑,看向王夫南:“迎来送往之地,怎能不令人感怀。”

她稍停顿,随后反问王夫南:“十七郎常离京师,想必也被迎送多次吧?”

王夫南听她这样说,倒是想起许多旧事。第一次离开长安才十几岁,满心都是远行的喜悦,亲友的不舍与担心反令人觉得好笑,当时他连柳条都不乐意收,还是被母亲硬塞进怀中的。

十八岁首次出征前,行至此地,老师则是一脸无情地说“出征便要有回不来的觉悟,别想着畏畏缩缩当逃兵,快滚吧”,彼时自然也是嘻嘻笑过。

后来当真在刀箭无情的战场厮杀过,才想过“啊呀,兴许真的回不去了,早知道就收下柳条了”。

但他此刻却是这样回了许稷:“迎送多了令人麻木。”

漫不经心,无情无义。

许稷笑了笑,挥鞭催坐骑快行。

两人抵昭应时已很晚,寻常人家大约都吃过饭睡了,这两人则是空着肚子一路到了骊山东绣岭石瓮寺。

百年前曾有帝王在骊山大兴工事,建离宫禁苑,每年十月至此游幸,次年才归长安。当时伴圣驾至此地的百官们,生活办公都在昭应城内,因此昭应也曾一度繁荣似长安。

然这也到底成了过往云烟,如今昭应萧瑟渐生,骊山也是宫殿萧疏一派荒芜,唯有古柏雪松仍傲然屹立,迎着天下来客。放在百年前,秋冬骊山定然已经处处戒严,哪里还轮得到许稷等人大晚上地过来泡汤。

可许稷不仅到这来泡汤,且还曾长居此地。

两人至石瓮寺时,王夫南本以为到了目的地,可许稷却过寺门而不入,继续往前行。

她最终在石瓮寺附近一处民宅前停了下来。那民宅建得朴素,只柴扉内一座矮房,院内立着苍翠不败的青松。

闻得有人到访,猎犬先一步“汪汪”吠起。

许稷推柴扉而入,里边有人迎出来。

“三郎!”那人看到许稷满是意外,“三郎如何回来了?”

“明日休沐,便回来看看。”她说完侧身看向王夫南,“这位是王都尉。”又对王夫南介绍道:“家兄许山。”

各自打了招呼拴了驴马,许山迎他二人进去,知许稷还未吃饭,又赶紧同妻子一道忙活起晚饭来。

王夫南对许稷的了解仅仅是“非长安、万年县籍,前比部郎中关门弟子,入直比部,娶了千缨”,除此之外一概不知。就像来之前,他不知许稷家会在这东绣岭中,更不知许稷还有兄长住在此。但显然还是有可疑之处,譬如该兄长的长相十分粗犷,眉眼更是与许稷无半点相似,根本不像一家人。

许稷并未在吃饭时谈论太多私事。她吃完便起了身,说太久没洗澡实在难受,遂先溜去泡汤。

临近石瓮寺有处小汤池,因位置隐蔽,知道的人极少,故而十分清净。许稷带上换洗衣袍到了那,只留下一盏极昏暗的灯放在地上。

她入泉池后靠石壁坐下,躯体便尽数没入温暖的汤泉水中。氤氲热气不断升腾,许稷抬了头深深呼吸,头顶无明月亦无星辰,仅有常青古树临石而立,遮蔽了视线。

多日来紧绷的疲惫躯体在这一刻得到舒展,她在水中揉了一会僵硬的关节,忽听得“汪汪汪”的犬吠声响起来。

许稷身子往下沉了一些,只露了头在水面上。

很快脚步声迫近,来者正是王夫南。随王夫南一道来的,则是许稷家养的那只猎犬。这只猎犬几乎伴许稷长大,感情默契自然都是极好,许稷让它守在外边,便是让它提醒自己是否有外人来。

这猎犬显然比许稷养的那头驴要通透百倍,能揣摩透主人心思似的,见王夫南来了后便也跟了过来,最后蹲守在许稷旁边的石头上。

天虽冷,王夫南却只穿了一身中衣。他一手打着灯笼,一手提着盒子,姿态从容地寻找着许稷身影。许稷在离他最远的角落,又只露了个脑袋,在一片氤氲水汽中,不细看甚至都寻不到。

王夫南倒也识趣,将灯笼与盒子放下,也未往许稷那边去。许稷身子上浮了些,抬头在这漆黑的夜里与他打了声招呼。

“三郎何必躲到角落里,你阿兄让我带了酒来,本还想与三郎共酌的。”

“十七郎先喝吧,我先泡一会。”

2

四下幽晦,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也闷闷的,语调倒是坦荡自然,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而王夫南中衣也未脱,便径直下了汤池。

许稷隐约瞧见他身上中衣,忍不住冷笑。

说王夫南不是为试探而来她都不信。穿衣服下水,难道还怕被她看了占便宜吗?

“某还以为行军之人多不拘小节,原来十七郎爱穿衣服泡汤啊。”她奚落完且还帮他找台阶下,“行伍出身大多体貌丰伟,而某却是这样一副羸弱身板,十七郎莫不是怕某看了自卑?”

王夫南闻言一愣,他万没想到许稷居然敢如此挑衅。说许稷是男人,他总莫名觉着哪里不对劲;但若说许稷是女扮男装,那从容到这个地步也真是令人佩服。

“我倒没有这个意思。”王夫南亦不是省油的灯,“天气太冷,在水中脱自然比在上面脱要少受些寒吧。”说话间竟当真在水中脱了中衣,将湿答答的衣物搭到了一旁的石头上。

适应这水温后,王夫南伸手捞过岸边木盒,将其中浮盘及酒壶拿出来,放在水中温着。

二人各自泡了会,许稷安安静静享用这舒适水浴,王夫南也不打搅她,因不远处就有一只特别凶悍的猎犬正恶狠狠盯着他看。

好像他有任何动作话语,它就会随时扑过来。

过了好一阵,王夫南冒着被狗扑的风险开口道:“酒烫好了,我给三郎送过去?”

许稷睁开眼,正要开口拒绝,可王夫南却已是扶着浮盘朝这边走来。她眉梢眼角都绷紧,蹲坐在一旁的猎犬也蓄势待发。

许稷轻叩石沿示意猎犬别动,夷然自若地看着王夫南从另一端走到了自己这边。

迎面而来的压迫感,正是无休无止不断涌动的温烫水流。

王夫南蓦地在她面前停住,许稷额角轻跳。

光线极暗,两人之间的浓密水汽仍不断升腾,王夫南将木浮盘置于两人之间,腾出一只手来倒了酒,递了一盏给许稷。

许稷从水里露出胳膊,伸手接过。

她微微仰头将酒饮尽,将酒盏搁回浮盘上,甚至道了声谢。

有了这盏酒的缘故,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暂时缓和了些。因靠得近,即便光线暗淡也能大约辨清对方的面目与神情。王夫南一脸的坦荡,好像当真只是单纯过来与妹夫共酌,而许稷面上漠然不动,似乎对喝酒这件事并不太热衷。

两人漫无目的喝着酒,其间谈论的话题从“这泉池是如何被发现”到“许稷的酒量如何”,从“许家在这里住了多久”到“许稷身旁蹲着的这只猎犬叫什么名字”,有一搭没一搭的。

“那么,这只猎犬到底叫什么?”

“许松。”

“有姓氏?”

“许家没有女儿,我阿爷将它当我妹妹养。”

“母犬吗!?”王夫南满脸的意料之外。

“是。”聊了这么久,许稷已完全掌握了局势,成算在心地笑他道,“十七郎如此惊讶,难道是被狗看光了身子觉得不好意思吗?”

“并不是。”王夫南连忙否认,他在毫无倚靠的水中站久了,下意识地挪动了脚,眸光却不自觉看向许稷的眼睛。

位置变换中,下肢难免会有碰擦,王夫南的腿无意识地碰到她小腿时,许稷素来沉静的眸光竟突然闪烁了一下。

但显然,王夫南并没有意识到她这短暂的错愕。他视线上移至她额头,只见前额磕伤已近痊愈,落了痂的地方看起来并不明显,一层细密薄汗罩了整张脸,不知是被这泉池水熏的,还是因为紧张。

许稷敏锐地捕捉到王夫南的片刻神游及渐渐弱下来的气势。

他已经完全丧失了把握局势的可能。

“十七郎——”

王夫南陡回神,不明白许稷为何突然这样唤自己。

“你踩到许某的脚了。”

王夫南踩了别人的脚而不自知,直到对方开口提醒,这才察觉到前脚掌下略略硌人的脚指头。

仿佛只剩硬骨头,没有任何温软的触感可言。

王夫南慌忙移开脚,本想再饮一口酒缓解尴尬,酒盏却空了。他彻底醒过神,目光在许稷脸上及脖颈处仔细扫了扫——没有胡子,喉结轻微凸出,脖颈间挂有一条罕见的褐色项绳,吊坠一半在水上,一半延入水中。

不明笑意自他的脸上一闪而过,许稷正琢磨他笑什么,王夫南却已是转过身,扶着木浮盘往另一边去了。

猎犬阿松忽偏头“汪”了一声,王夫南没当回事,许稷则顺着阿松视线往斜上方瞧。她眼力一向好得很,顺着岩石蜿蜒而下的一条小蛇正在探头吐信,是要往下来。

深冬时节在温暖的泉池附近瞧见蛇并不算太奇怪,许稷常居此地,早对山中这些动物无比熟悉。她自然是不怕蛇的,何况还是条没甚威胁的小水蛇。

许稷忽想起千缨念叨过的旧事,遂挑挑眉,道:“十七郎怕蛇吗?”

王夫南听她忽然提蛇,剑眉陡蹙,警备模样简直如临大敌。

许稷虽看不清他神情,但从对方离奇的沉默中也能笃定得出结论——千缨说得没错,威风凛凛的王夫南幼时被蛇围攻过,于是此后一贯怕蛇。

许稷细想了一下觉得好笑,但还是毫不留情地将“噩耗”向他转达:“这有条蛇。”

她的手甚至伸出水面,直指那蛇的方向:“十七郎看到了吗?”

王夫南的脸倏忽僵了,不自觉屏住气,像在与劲敌对峙。

“它下来了。”许稷如实报告水蛇行踪。

王夫南后脊发凉,浑身紧绷,周身血液仿佛倒流,幼年噩梦铺天盖地袭来。

“它竟不嫌水热吗?”许稷温温吞吞道,“游过去了。”

至此王夫南再也绷不住,一把拖过岸上木盒,手脚麻利地从中取出干净袍子,上岸后火速披上就走了。

许稷看他吓得什么都不要了的狼狈模样,忍不住笑起来。猎犬阿松“汪汪汪”吠个不停,将她衣袍叼来,许稷便也不再在水中多待,出水披上中衣又套上暖和外袍,收拾了一番王夫南带来的盒子及他换下来的湿衣服,提着灯笼不急不忙回去了。

进家门,许稷刚将木盒与灯笼放下,许山便迎了上来。

昏暗廊下铜铃轻响,阿松吠了两声,许山一把捉住许稷衣袖,拦她问道:“那位一道来的王都尉是怎么了?方才我瞧他脸色煞白,莫不是泡汤泡出毛病来了?”

许稷忙摆摆手:“没事,就是遇了条小水蛇。”

许山松口气,压低声音嗤笑:“堂堂都尉怕水蛇,他是孬种吧!”

许稷笑着拍拍兄长的肩,转移了话题:“时辰不早,我先回去睡了,阿兄也早些休息。”

她说了便往西边廊屋走,许山却又拽住她:“怪我没好好安排,他已是抢了你那间屋了,要不你今晚换个地方睡?”

“为何要换地方?”许稷直截了当地回,“我太累了,换个地方睡不好。我还是睡那,多抱床褥子就是了。”

“也是。”许山光惦记着照顾尊客却忘了许稷的辛劳,不免有些自责,遂赶紧去抱了被褥来给许稷。

许稷进屋时,王夫南不复之前的慌张,很镇定地在铺被褥。

3

瞧见许稷抱着被褥进来,王夫南顿时停了手中动作。许稷见怪不怪地看他一眼,将被褥放在干净地板上,又将炭盆往边上踢了踢:“请十七郎将褥子往后移一移。”

王夫南眸光一滞:“三郎今日也要睡这?”

“既然十七郎愿增进你我二人之间情谊,那么学前人抵足而眠也不赖。”许稷说着将王夫南的褥子往墙根挪挪,俯身将自己的褥子铺开,两床被褥恰好脚顶脚各放一处,占了居室大半空间。

“抵足而眠是这样的吗!?”

“许某知道的抵足而眠就是如此。时候不早,我要熄灯了。”许稷“哗哗哗”利索铺好被子,拿过矮足案上的灯台,径直给吹了。

“怎么说灭就灭了!”黑黢黢的屋子里响起愤愤抱怨声。

“许某打过招呼了,十七郎没听见吗?”许稷才不管他眉头皱成倒八字,兀自钻进被窝里深吸一口气就闭眼睡了。

许稷这边很快没了声息,却是苦了王夫南。王夫南的被子还没铺好,磕磕碰碰摸索着终于整理妥当,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一双绿眼睛飘了进来。

天,这只狗又来了。

王夫南看那双眼睛挪挪挪,最后挪到许稷头旁,悄无声息地停了下来。

尽管如此,那狗仍一动不动盯着他。王夫南无奈地轻叹口气,终于拉过被子躺了下去。

大约是太累又泡了汤泉的缘故,这一夜是预料之中的深睡。多日来的辛劳得到缓解,是难得的好眠。

王夫南醒来时,许稷已是不见了,唯有一只狗仍蹲在对面目不转睛看着他,见他醒来很是尽职地“汪”了一声。

他回瞪它一眼,起身整理了床褥放回原处,又在屋内转了一圈。房内陈设简单,看得出主人毫无情趣。

但他绕过一架素面屏风,却乍然抬眼,视线落在了面前的佩剑上。佩剑往往合乎主人身份,然如此名剑,却陈列在这山居陋室之中。

王夫南蹙眉敛眸,伸手正要将其从架上取下详观,守在外面的阿松忽然狂吠起来。

许山应声推门:“怎么了怎么了?”

阿松冲到屏风内,怒气冲冲瞪着王夫南。王夫南收手背到身后,偏头看向闻声冲进来的许山,坦荡应道:“某擅作主张欲详观此剑,看来是某唐突了。”

许山“哦哦”两声,说道:“此乃家父早年得的一把剑,前几年赠给了三郎,三郎一直宝贝得很,不让人碰。其实就是一把上了年头的剑罢了。”

许山非军人更非士族,自然不能领会区区一把佩剑中所藏深意。

王夫南将目光收回,转过身来走出屏风,轻描淡写地应道:“原是如此。对了,三郎一早去了哪?”

“三郎啊,天没亮就拎着弓箭去石瓮谷练箭了。”

练箭?王夫南捏捏自己耳根,确定没听错后便让许山带他往石瓮谷去。

骊山东西绣岭以石瓮谷为界,千尺瀑布悬流直下,幽深壮丽,是难得的迷人胜景。如今虽是深冬,但谷中青松苍翠,又有水声激荡,仍不乏勃勃生机。

许稷在谷中屏息静气地拉弓瞄射时,其兄许山及王夫南正兴致勃勃议论着许稷本人。

许山一脸骄傲:“别看三郎瘦瘦小小好似不禁风,射箭却是极准。从前学馆里比射,他总是头名,旁人都觉奇怪,却是不知三郎自小就跟着家父习射,底子好得很哪。”

“喔,这么厉害,能百步穿杨吗?”王夫南一边吃冬枣一边说着风凉话。

“那是什么话,百步穿杨不过是传闻罢了!”许山不高兴地嘟囔,“哪有人真的可以百步穿杨呢?想想看那风稍稍一拂,柳条不就动了嘛!会动的靶子怎么射得准?”

王夫南吐了枣核:“战场上都是会动的靶子。射不准?射不准等死吗?”

许山听了,抿唇皱眉,一路闷闷走到了许稷练箭的地方。

许稷拉满弓时已听到了窸窣脚步声,但她没有回头。离弦之箭直冲靶心而去,随即传来的即是拍手称好声。

许山憋了一路,见此状立刻夸耀起许稷的箭术:“正中靶心!正中靶心哪!”

许稷所用弓箭乃竹箭,一般是学堂儒生用来秀花活,到了战场上,几乎没什么用武之地。

时下箭分竹箭、木箭、兵箭、弩箭,唯后两种是用来打仗。与可穿透盔甲的兵箭及“镞长七寸、铁叶为羽”[2]的车弩箭相比,竹箭简直小儿科。

不过一介儒生能将箭术练到这等地步,也的确了不起。王夫南眯眼远望靶子,却并不想夸赞许稷的箭术。

许稷的优势在于沉得住气,箭术倒是其次。

若此人从军,或许会是难得的良才,只可惜从了笔墨簿账。

许山在一旁夸得停不下来:“我家三郎可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哪!正因这样才能射得稳狠准!”

王夫南手中枣子已快吃尽,只剩了最后两颗。他走到许稷面前,很是顺手地拿过她的弓,又从箭囊里抽了一支箭。

“你信不信我?”

“何为信,何为不信?”

“信就站着别动。”王夫南说着忽将一颗冬枣置于她头顶的幞头上,眸光下沉盯住她眼眸,“你同意了。”

许稷心领神会。

她一动未动,只说:“不要射偏。我只知若你伤了我半根头发,千缨会找你拼命。”

王夫南弯唇笑,将最后一颗冬枣塞进腰间佩囊,转过身朝靶处走去。

止步、转身、置箭、举臂、拉满弓,每一步都透着十足的从容。

都是眼力极好的人,相距又不是太远,许稷几乎能看清他的神情,而王夫南亦看得清她的。

放箭几乎是一瞬的事,一旁观看的许山正惊呼,那支竹箭已是飞速从许稷幞头上穿过,将上面的冬枣凿了个稀巴烂。

王夫南面露笑意,快步朝许稷走过去。

看愣的许山回过神来,不得不服道:“虽是炫技,却真是妙哉……”

王夫南和许稷都未言语。

王夫南走到许稷身侧,深深看她一眼,将手中的弓还给她,并顺手拍拍许稷的肩,漫不经心道:“竹箭总少了点意思,下回教你用弩箭。”说罢,从佩囊里摸出最后一颗冬枣塞进了嘴里。

石瓮谷中晴光铺覆,一片明亮。

王夫南迈步前行,面上笑意渐敛。

许稷是不是真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他不清楚,他只知道,箭矢朝她头顶飞去时,她甚至没有眨一下眼。

自科举大兴、门阀式微,寒门出身的鲤鱼一跃成为宦门新贵也不再是什么稀奇事情。但许稷有别于苦读熬出头的儒生,也不同于行伍中因善战获得提拔的勇士,她出落得有些特别,看着实在不像是寻常人家教授出来的。

此行王夫南收获了诸多疑问,但在一切明朗之前,他什么话也没说,只在许家吃了朝食,早早告辞回了长安。

4

王夫南一走,许稷终于提起父亲,却也只得来许山简省的回复:“阿爷仍住在昭应城内,有好一阵子没回来了。”

许稷点点头:“阿娘身体如何?”

“还是老样子。”许山说话时并无太多愁容,想必也的确是没甚变化。他一边忙着打包给许稷的山中野味,一边絮叨:“王家对你不好吧,你竟是比先前还要瘦了,幞头拆开来我看看,是不是白头发也比先前多了?”

“挺好的。”许稷自然不肯当许山的面拆幞头,遂敷衍应道,“又不是这一阵子才白头的,是近来年底太忙,还要准备铨选考试,累瘦了些而已。”

“铨选是甚?”许山打包好山野味,“是在那地方苦熬了几年终于可以翻身的意思吗?”

深冬斜阳将人晒懒,许稷捧着温热的茶碗坐在廊下听阿兄粗暴曲解着铨选的含义,不由眯眼神游,贪恋起这一刻的悠闲。

“喏!带上快些走吧,不走就来不及天黑前回长安啦。”

一大包肉干菌干乍然砸进许稷怀里。许稷起身,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转头又看向走出来送她的兄嫂,“大嫂留步。”

许山忙去牵驴,将许稷一路送到石瓮寺门口。临分别,许稷又叮嘱:“我这次回来的事,别让阿爷知道。”

“怎么啦?怕他听说你带那个王姓都尉回来不高兴?”

许稷摇头否认,却未多解释,径自上了驴背沿山道下去了。

一路颠颠颠,回到长安恰是闭坊时分,许稷怎么都觉得应该回宅一趟,便挥动小鞭催驴快行,终是在街鼓声落尽前抵达了崇义坊。

冬夜总是来得早,天一黑四下阒寂,坊道里连人影也没了。

王家宅内,此时却不似外面这般安宁。三房主母蔡氏正在老夫人面前控诉五房罪过,声情并茂:“儿原先是想五房平日里诸事做得虽不大气,可心地到底是善的,实没想到会做出这等睚眦必报泼人脏水的事来……”

说罢急得立刻掉了眼泪:“这可如何是好哪……”

堂内昏昏的灯笼将蔡氏混着眼泪和面药胭脂的脸映出一片古怪来,好在观者只有见多识广的老夫人,不至于吓到什么无辜旁人。

尽管王家三郎是老夫人亲生,但她同三房的感情实在是一般。三郎脾气不好,蔡氏性格更是闹心,平日老夫人对这一房的照拂,也不过是看在三郎外任不在家的分上尽尽人事。

三房唯有一宝贝独子王武平,行十九,人称十九郎,正是与许稷“有过节”那一位。王武平出身天资处处比不上王夫南,如今只能居南衙下某折冲府任兵曹参军一职,比许稷也好不到哪去。

兵曹掌兵吏粮饷、公廨财务及田园课税,如今虽然府兵式微,这差事已算不上肥差,但动动脑筋耍一耍手段,也勉强能从牙缝里剔下二两肉来。

这边剔完肉,到了核销账目的时候便总有对不上的地方。遇上粗心大意的勾检官大抵能糊弄过去,撞在眼尖又中正无私的人手里简直找死。

“这个对不上!”“这到底记的什么东西?”“这匹绢被吃了吗?”“这个多出来的人头是谁?不是已经死了吗?难道从坟里跳出来领军资?!”

以上为例。

总之,任何一个尽职尽责的比部官员都会这样“斤斤计较”,而王武平好死不死地撞在许稷手里,除了等着被捉去责问,还有一条路就是抢在那之前去比部主动交代错误,多说好话,及贡献一点“辛苦费”,以此来逃避以上凶悍不留情面的问话。

王武平揣着早就准备妥当的好言好语及“辛苦费”在顺义门大街的槐柳下等着许稷时,心情曾非常轻快。

要知道许稷已入赘五房,也算半个王家人,面对这样的小事情,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头发花白的许稷从比部走出来,看到他,先拱了拱手,算是尽了“家人”及“同僚”之间的礼数,随后板起脸,拿起手里簿子耐心开始责问起来。

可她一条还没说完,王武平便左瞅右瞅、笑嘻嘻地将藏在食盒里的“辛苦费”塞给她。

许稷皱眉甩手:“十九郎这是作甚?”

王武平当许稷这是拿腔作调,遂再次硬塞给她,压低声音道:“这点心意算不了什么,姊夫快收下。你与千缨姊姊成亲时,弟弟也没有送什么,这便当作是……”

结果这些场面话还没说完,许稷便狠狠一甩手,王武平没站稳,差点跌进槐柳旁的排水沟里。

可恶可恶!王武平愤愤腹诽:“区区比部直官而已,有多了不起?!”

这家伙素来沉不住气,一回家便与母亲蔡氏说了半天许稷的坏话,这才有了王夫南归来那晚,由蔡氏起头群嘲许稷及五房一事。

因此那晚千缨问许稷为何三伯母那样针对他,许稷所言“与十九郎有过节”,正是此故也。但按说这事已暂罢,蔡氏此时又为何在老夫人面前声泪俱下控诉五房及许稷的不是呢?

蔡氏哭得正痛心,小奴匆匆忙忙跑了来,倏地在正堂门口立住:“奴按老夫人吩咐,许三郎一回来便前来通报。”说完迅速收尾,语调上扬,禀道,“许三郎回来了!”

老夫人道:“让他来。”

“喏!”小奴收令转身,狂奔去寻许稷。

许稷刚将驴拴好,抱着一大袋山野味正打算回自家小院,迎面便见一小奴飞跑而来。

小奴倏地立住,努力控制自己过于急促的呼吸,一字一顿道:“老夫人让许三郎去堂屋!”

“这会吗?”

小奴应道:“是!这会!”

许稷蹙眉,将手里一大袋山野味递过去:“你替我送去五房,我自己去堂屋。”

小奴拒不接受:“老夫人命奴带许三郎过去,不敢擅离职守!”

许稷只好作罢,跟着他往堂屋去。

而这时千缨的房门也被敲响了,她开了门,只见父亲王光敏站在外面,遂问:“阿爷有事?”

王光敏一句话不说,进了屋便东瞅西望,最后站定,看向千缨:“许稷上回走之前留下来那只钱袋子放哪去了?”

一看便是又缺钱用了。

虽说孝敬阿爷天经地义,但千缨心里还是忍不住嘀咕:先前许稷交钱时,阿爷还趾高气扬满脸不屑,这会又巴巴地伸手来要了,身为一家之长能不能有个长辈样子?!

王光敏见千缨不答,索性动手去翻墙边矮橱,翻到千缨妆奁时,千缨急忙拦道:“阿爷!我就剩那么些了!”

“你私藏起来有什么用,整日待在家里,哪有地方花钱?!”

“家用处处都是开支!哪里都要花钱!”

二人争执不下,千缨母亲韦氏却是冲了进来:“三郎出事了!”

一向柔柔弱弱的韦氏这样说话可不常见,千缨与王光敏同时扭头问:“出什么事了?”

“被老夫人叫去了,说是和三房……”

韦氏话还没完,千缨撒腿就往前边跑。

5

许稷这会正杵在堂屋门口被三房蔡氏指着鼻子哭骂,旁边连个劝架的都没有,全在看热闹。

老夫人稳坐着不动,她根本不知各房如何得的消息,怎么眨眼的工夫,人就扎堆了?

蔡氏骂功一般,歪曲事实的本领倒是了得:“十九郎初任兵曹,出些错漏在所难免,三郎身为姊夫,不愿帮忙便也算了……”她眉心紧蹙,面上胭脂眼泪一团糟,“可三郎却是为何要举告到御史那里,污蔑十九郎利用职权侵吞官财,将他抓走?难道是因那晚受了几句玩笑话就要加以报复?你三伯母错了,你三伯母错了……”

蔡氏忽就卖起可怜来:“你三伯母那晚不该说那样的玩笑话……你将十九郎还我……将十九郎还我……”

她哭腔愈发重,双手死死拽住许稷袖子,双腿打弯,俨然一副要给对方跪下的架势。

围观众人啧啧出声,甚至有人开始说什么“真是六亲不认、睚眦必报”之类的闲话,许稷却丝毫没有要为自己辩解的意思。

她在意的,竟是蔡氏说的那句“举告到御史那里”——

王十九郎被举告了?

可她分明没有那么做。是谁举告的?

按说王十九郎不过是折冲府的一个小小兵曹,就算手脚不干净、贪些公家财物,将账实补齐,一般便不做计较了,可竟然有人大费周章将此事举告到了御史那里,到底什么居心?

难道是有人想大做文章,特意先捉一只兵曹开刀?

许稷正疑惑,却忽被人狠推了一把。

千缨冲过来时许稷恰好跌倒。

山野味从袋子里掉出来,撒了一地。

许稷后脑勺磕在了门槛上,结结实实毫不含糊。千缨目睹了这一幕,气得牙齿发抖。她红了眼冲进门内,不管不顾朝推倒许稷的蔡氏质问道:“为什么推我家三郎?!”

千缨这会看起来像头母狮子,大有逮谁就撕咬谁的架势。蔡氏及围观众人皆被她吓了一大跳,还是老夫人先回过神来,镇定开口:“千缨,那是你三伯母!”

“三伯母怎么了?”千缨想起平日里种种,全然抛了理智,“三伯母胡言乱语颠倒黑白还不够,竟对我家郎君动粗!”她说着忽然一捋袖子,向前一步,逼近蔡氏道,“三伯母要动手是吗?来,推我一把,看推不推得动!”

“老夫人!”蔡氏扭头朝老夫人哭诉,“五房如此咄咄逼人,十九郎定是他们构陷的,儿可怎么办哪?!”

“构陷?衙门里的事我不懂,但十九郎若行得正还怕被人构陷?说我们构陷他,可拿得出证据来?再说了,我们构陷他有什么好处?望三伯母指点指点!”千缨双手叉腰,气冲冲地喘着气。

蔡氏从未见过五房这模样,她被千缨步步逼退,都快退到老夫人跟前。旁边围看的人见到五房这样,都不愿插手,只有老夫人开口:“闹什么!都是自家人,不能好好说?”

不提“自家人”还好,一提简直火上浇油。千缨从小到大都未体会过“自家人”的待遇,这时候来跟她强调自家人简直好笑。

她正决心要撕破这多年以来的虚情假意,许稷突然起身走了过去,一把抓住她小臂:“千缨别说。”

千缨深吸一口气,拳头握得死死,牙齿仍不受控地打战,但已明显地在克制翻涌上来的怒气。

许稷立刻将她拉到身后,站到蔡氏及老夫人前行了礼,这才道:“有些话晚辈本不该说,但三伯母今日所为实在有失长辈威仪。十九郎被举告,三伯母一时心急可以理解,但眼下并非妄加揣测随意侮骂之时。十九郎若清白,即便被举告,御史台也会还其公道,诬告者亦会得到严惩。至于此事是否为晚辈举告,并不重要。身在规则中,便要有遵守规则的觉悟,若十九郎之前不懂,经此事或许会明白这个道理。最后,千缨今日若有礼数不周之处,晚辈代她向诸位长辈赔礼。”

许稷说完,深深一揖。

蔡氏还想闹,却被老夫人抓住手暗掐了一把。

暗光中,许稷瞥了眼老夫人神色,赶紧拉着千缨走到门口,拾起地上野味,一一装回袋子,拖着千缨回去了。

可还没到自家小院,千缨却甩了手,气呼呼瞪着许稷道:“为什么要同她道歉?这世上有被泼了脏水还让人给她赔礼的道理吗?”

“那不是道歉,千缨哪……”

许稷意欲解释,气头上的千缨却毫不理会地打断她:“不要与我说大道理!我以前从没有那么大声地同她们说过话,因为你我才说的!”

“我知道,但……”

“你比我小三岁,哪里轮得到你插话!闭嘴!”千缨将一腔未发泄的怒火全撒给了许稷,许稷则乖乖闭了嘴,摊开心胸全盘收下。

千缨与许稷成婚,许稷二十,千缨则二十又三,在成婚之前是家中常被人说道的“嫁不出去只能给半老头子做填房的老姑娘”。

遇上许稷,对千缨来说是奇妙又难得的缘分。

许稷在曲江将她捞上来的那一刻起,千缨便愿意相信,自己这一生也可以遇见好事情。家境窘迫,父亲好不容易巴结上一个兵部司库,得知司库夫人已故,便巴巴地要将千缨送过去做填房。可那司库已过半百,子女都已与千缨一般大,千缨拒不同意,但胳膊拧不过大腿,便被困锁在家中,干等着外面一众人筹备婚事。

与万千逃婚者一样,千缨想到的办法不可避免地俗气。但费尽本事逃出困住自己的屋子,于广袤天地之下,手脚却并没有体会到想象中的自由,反而因囊中羞涩感受到了什么叫作步履维艰。

以仅有的一对镯子换了少许钱银,转头却又被小贼窃了去,千缨反应过来一顿猛追,追到曲江时筋疲力尽,而那贼人早已经不知去向。

饥肠辘辘、万念俱灰地坐在曲江边上,千缨想了很久。

这世道,男人还能凭读书凭武力往上一搏,但对女子而言,或许从出生开始,一切就已经注定。她没有读过太多的书,也没有体会过丰奢的日子,与王夫南之流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直白地体会着穷富嫡庶的悬殊,一面心生贪慕与嫉妒,一面却又因无力改变而感到不公与怨愤。

其实不该有那么多奢望的,倒霉的人生从一开始就倒霉,如果不想接受这样的倒霉,就只能自己结束——这是糊涂活了二十多年的千缨在“人生尽头”的最后念头。

彼时曲江春明景秀、游人如织,风很温暖也很体贴,一只金腰燕无所畏惧地栖在地上,对隔着一步远的千缨叽叽喳喳叫了好久。

千缨看看它,无奈地说:“听不懂呀,你好好活着吧,这里很危险,会有人来捉你的。”见它动也不动,她又叹气,“这么固执呀,我也帮不了你啦。”说罢站起来就跳进了曲江池。

所以,没有惨兮兮的眼泪,也没有多么悲壮,只有“扑通”一声,伴着一朵小水花,这一生就走到了头。

想成为一个不负责任、想死就死的人似乎很容易,就是窒息感令人觉得糟糕了些。

但就在千缨消极等死之际,忽然伸过来一只手,将她拽出了水面。

千缨咳咳咳,那人也从水里冒出头来咳咳咳。千缨看不清其模样,那人也不打算让她看到模样,转过头费力勾住她脖子就往岸边去。

于是千缨的自我了断,就这样被好心伸出援手的某位郎君给破坏了。

这位“郎君”头发花白,一身旧旧的青色公服,正是旬假出来放空的许稷。

许稷显然也是累坏,瘫坐在地上直喘气。等喘够了气,她也不问千缨为什么寻死,只是打开自己带来的书匣,从里头摸出一只小酒囊递过去:“天这样暖和,水却比我想象中要冷哪。”

又说:“喏,郎官清,娘子不嫌弃就喝一些。”

千缨蒙蒙接过酒囊,小心翼翼拔开来喝了一口,那滋味竟是出乎意料的温暖。

6

日头正好,许稷守着书匣以及可能再次跳江的千缨,只是晒着太阳,什么也不过问。

她为人有些固执,做了的事一定要做到底绝不半途撂挑子,但对不该好奇的事也绝不好奇。虽不能一下看穿千缨的来历及其跳江的理由,但她隐约也能猜到一二。不过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千缨并没有万般悲苦地朝她倾倒委屈与伤心。半酒囊的郎官清下肚,伴着曲江越发暖和的日头,这娘子反而变得明朗了起来。

“哎,可见打算死的时候并没有认真想后果哪。”许稷眼看自己狠狠心买来的一酒囊郎官清就快要终结在千缨的肚腹里,无可奈何地想。

当然后来无可奈何的事也并不止这一件,与千缨的故事说起来长得没边,不过都是后话了。虽然两个人的关系从一开始就透着互取所需的意味,譬如都需要一个已婚的身份,许稷甚至还可以就此解决在长安令人头疼的住房问题,但相处到如今,姊妹般的互相关照与性格上的彼此补足,已成为这段关系维持的基础。

千缨像姊姊一般会照顾人,而许稷超乎年纪的冷静与胸怀则又弥补了千缨的冲动与小气,重要的是,这个家不再令人觉得憋闷透顶了。

千缨消气了。

面对抱着一堆山野味且毫无脾气的许稷,她没什么气好生,但还是死鸭子嘴硬道:“难道不疼吗?冲着这疼也不能就这样算了!”

拆开幞头,花白头发里鼓起一个硬邦邦的大疙瘩,摸着令人觉得心疼。

“疼啊,所以要赶紧回去抹药。”许稷故意这样说,千缨便再没什么旁的可唠叨,赶紧接过她手里抱着的山野味,快步往家里去了。

许稷后脑勺的硬疙瘩还没彻底消下去,铨选考试之期就悄然而至。

顺利通过南曹检勘合格的许稷,一大早收拾了书匣,肩负着千缨的重托与期待,揣着她求来的“官运亨通符”前往考场。

说起来,每年铨选都有众多选人千里迢迢自州县奔赴长安,几十年前甚至有过数万人同时跑来考试的盛况。如今虽然选人少了些,但邸店饭庄每到这时候还是人满为患,到处都是乌压压的一大片,店主们捏着大把钱银,忙得脚不沾地,不知该喜还是烦躁。

对于朝廷也是一样,通过铨选虽可选拔人才,但安排如此多的选人考这一场试,人力、物力之耗费可谓不小。譬如吏部,上上下下做事的胥吏不过一百五十人,却要面对近万数的考生,实在头痛——

痛苦啊,煎熬哪!

不过来都来了,亮出真本事考吧!

吏部众员摩拳擦掌,霍霍等着宰杀,哦不,等着给前来考试的选人验身。

选人们根据官品高低被分为三组,称作“三铨”,由吏部尚书主持的六品、七品官员铨选,称作“尚书铨”;由两位吏部侍郎各自主持的八品、九品铨选,则分别称作“中铨”和“东铨”。

许稷作为流内末等文官,自然是被安排在后面的铨选队伍中。

天还没大亮,拿着文解家状等证明身份文书的选人们便在考场外排起了长队,吏部小吏们分组对选人进行身份核验,以防有人冒名顶替前来考试。

“家状上不是写你是三角眼吗?你这也叫三角眼?圆得跟枣子似的,是不是捉刀客[3]?!”“不是啊,某是眼睛肿了啊!”

“说是无须啊,你这个胡子是什么?!”“呵呵,才养出来的,夫人说这样比较潇洒。”“这个时候要什么潇洒,去刮了!不然不让进!”

吵吵嚷嚷吵吵嚷嚷,这世上爱狡辩、爱犯蠢的选人此时齐聚一堂,光是核验身份便可称之为大戏一场。

许稷的身份核验则是再顺利不过,家状上一句“年少白头”就轻松地让她进入了下一环节——搜身。

搜身以防止考生夹带作弊,是自古以来考试一贯推行的基本流程,也是考生发挥想象力的重要环节。

你搜我藏,斗智斗勇,乐此不疲。

小吏将许稷的书匣翻完,确认没什么问题,盯住她:“再给最后一次机会,有小抄主动交出来。”

许稷一脸坦荡,抬起双臂让他搜。

小吏赶进度,象征性地找了找便收了手,不苟言笑道:“跳一跳!”

许稷听话地原地用力跳了跳,跳得脚板底发麻脑袋发晕,小吏一声令下:“停!进去吧!”

许稷便拎起书匣从从容容往里走。

至此,对于许稷来说,铨选考试已完成了大半。

因顺利进入考场才是最重要的事,考试内容都在其次。

基层文官铨选考试的内容自然不会如进士或明经考试那般艰深复杂,比起掉书袋子,铨选判题更注重实用性,考的是选人是否熟掌法令条文,是否清楚各项事务处理流程,以及如何处事、对国家大事有何看法等——既考验为官本分,也颇考验见解和分寸。

铨选考试人数浩繁,又是由吏部一司掌控,能从诸多人中脱颖而出,又要不出格,其实也不算容易。

等选人都落座后,偌大考院便倏地静了下来。考生周围除却监考的吏部、礼部官员,便只剩下巡场的守卫。

另一边,兵部主持的武选也正热热闹闹地进行着。参加武选的选人不必像隔壁文选这般窝囊地蜷在地上抱着书案绞尽脑汁地奋笔疾书,他们只要充分挥舞肢体即可,考试的内容也与文选大相径庭,譬如有长垛、马射、步射等箭术考试,还有枪法考试等等,尽管最后还要考个口语言辞应对,但与文选比起来毕竟活泼有趣多了。

王夫南今日被临时借调来当考官,旁边另一位南衙都尉还不忘调侃:“这么不合规矩的借调也干得出来,尚书省是嫌南衙太闲了所以给我们找事做吗?”

王夫南不高兴搭理这话。北衙禁军不断壮大,南衙折冲府却一再衰落,成了闲散衙门。对方说的是实话,但面对跟前这些意气风发的武选人,提这茬很没劲。

好在武选节奏颇快,毫不拖拉,那边文选还在进行中,这边都已提前收尾了。时近黄昏,王夫南拒了兵部的会食,正打算回折冲府,却忽然想起来许稷今日考试,遂不自觉往文选考院去了。

考院四周荆棘壁立,有重岗防守,王夫南不过是在门口看了一看,见离结束还早便打算先回去了。可他刚转过身,便见几个金吾卫[4]迎面走来。王夫南英眉陡蹙,见来者不善便索性站着不动。

他今日穿了公服,几个金吾卫见到他,立刻止步行礼:“都尉辛苦!”

他没应声,几个金吾卫便齐刷刷转身走了。

金吾卫行至门口停下来,与守卫考院的士兵互相行礼打过招呼,领头金吾卫亮出文书:“御史台拿人!”

领头守卫接过文书一看,迅速转头指派后边一守卫道:“速与吏部核实今日考院中是否有任职比部、名叫许稷的选人!”

后边守卫得了令,立刻要去核查,王夫南却重新走回了门口。

领头那个对王夫南行一礼,不卑不亢道:“考院重地,敢问都尉可有要事?”

王夫南看他一眼,指了指要去核查许稷身份的那名守卫:“叫他站住!”

领头扭头喊住那守卫,再次转向王夫南。

一旁金吾卫道:“都尉莫要为难某等,某等也是替御史台拿人。”

“犯的是什么事,可有确凿证据,可是人命关天?”

“回都尉,不清楚!”

“都不清楚就让他考完!”

注释

[1]特有习俗,隋代建成的灞桥广种柳树,故有柳可折。唐诗文中多有“折柳”。

[2]见《卫公兵法辑本》卷下。这种车弩箭射程大概在700步左右,可以同时发射7枚箭,攻击力大。

[3]指替人考试的。

[4]金吾卫:掌管皇帝禁卫、扈从等事的亲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