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忧郁的侧影与心形信笺

日子像村口那条浑浊的小河,在陌生而略显紧张的环境里慢慢流淌。李小沐渐渐熟悉了从租住的城郊小平房到学校的、那条需要穿过两个嘈杂菜市场的路。他记住了主要科目老师那些或严肃或和蔼的面孔,也能勉强叫出周围几个同学的名字。上课、下课、做操、放学……一套固定的程序开始运转,将他纳入县城中学的节奏里。龙依旧是他不可或缺的开心果和情报员,后排那几个染着黄毛或留着长发的“坏学生”们,也开始偶尔对他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成绩似乎还不错的“好学生”投来探究或略带挑衅的目光。

然而,除了新到手的书本和那点对未来的模糊期盼,真正能牵动李小沐目光的,似乎只有一样东西——他的邻桌,那个扎着蓝色小星星皮筋、穿着格子外套的长马尾女孩。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从别人偶尔的称呼里知道她姓林。她总是很安静,不像另一个邻桌(扎红皮筋的)那样活泼爱笑,一下课就和前后左右叽叽喳喳。她常常微微蹙着眉头,眼神里带着一种与周围喧闹格格不入的、淡淡的忧郁,像蒙着一层江南烟雨般的薄雾。她喜欢在课间望向窗外,看着操场边花坛里开得正艳的、如同燃烧火焰般的月季花,或者只是望着天空发呆,仿佛那里有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阳光好的时候,光线穿过玻璃,勾勒出她挺直的鼻梁和微微嘟起的、带着可爱婴儿肥的侧脸轮廓。她的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垂下来的时候,会遮住眼底那片朦胧的情绪,让人更想探究那迷雾后面藏着什么。

更让李小沐困惑和隐隐好奇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班上刮起了一股奇怪的风气。连他那天天趴在桌子上睡大觉的同桌龙,也开始变得鬼鬼祟祟,精神亢奋。他会突然拿出一些印着漂亮花纹、甚至带着淡淡香味的信纸,趴在桌上,用胳膊肘和书本严严实实地挡着,刷刷点点地写着什么。脸上时而眉头紧锁,一脸严肃,时而又忍不住嘴角上扬,露出傻笑。写完了,还会笨拙地、带着点近乎神圣的仪式感,把信纸叠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心”形。然后,像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接头一样,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安全”后,才神秘兮兮地溜出教室。在走廊里,他会和别班的同学(通常是女生)嘀嘀咕咕一阵,有时还会发出压低的笑声,或者红着脸快速跑开。

“搞什么名堂?”李小沐心里嘀咕着,好奇得抓心挠肝,像有只小猫在挠。可龙这家伙嘴巴紧得很,每次李小沐想偷看或者询问,都被他警惕地挡住,死活不给看,还神秘兮兮地说:“小孩子别瞎打听!”

这股风潮像野火一样蔓延。过了几天,一个晴朗得没有一丝云的上午。第三节课下课铃刚响,教室里立刻炸开了锅。李小沐正趴在桌上,皱着眉头试图把上节课数学老师讲的、像天书一样的二元一次方程再琢磨一下。突然,感觉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肘。

他抬起头,是我们班一个外村的女生,姓秦。她性格开朗大方,和李小沐关系还不错,算是他在这个陌生班级里为数不多能说上几句话的人。此刻,她脸上带着一种促狭又有点兴奋的笑意,眼神亮晶晶的,飞快地把一个东西塞进他手里,然后像只受惊的小鹿一样,转身就跑开了,马尾辫在脑后欢快地跳跃。

李小沐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那是一个同样叠成心形的信纸!天蓝色的底,上面印着银色的星星,边缘还有一圈他叫不出名字的、精致的白色小碎花,漂亮得不像话!它静静地躺在他汗湿的手心,带着一种灼热的温度和一种奇异的、淡淡的馨香。

难道是……秦同学?她……她看上我了?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在李小沐荒芜的心田里疯长,瞬间烧红了他的耳朵根和脖子。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顶。他捏着那个小小的、承载着巨大可能的“心”,手心全是汗,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趁着没人注意,他像做贼一样,手指微微颤抖着,笨拙而快速地拆开了它。

信纸展开,一行行娟秀灵动、带着女孩子特有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不是秦同学的笔迹!内容也不是他想象中的、让人脸红心跳的表白情话,而是一些关于学习上的困惑、对新环境的感受、以及对他这个“看起来酷酷的、不太爱说话但成绩很好的同学”的好奇和问候。落款是一个陌生的、带着诗意的名字——柳依依。

李小沐这才恍然大悟!秦同学只是“信使”,是替她隔壁班的好闺蜜柳依依来跟他这个据说“气质独特”的男生搭桥牵线的!

**笔友?**

他捏着那张散发着淡淡香气的信纸,心里充满了荒谬感和一丝隐隐的失落。我?酷酷的?气质独特?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T恤,又摸了摸自己硬邦邦、像刺猬一样支棱着的短发(这是离家前妈妈的手艺),实在无法将“酷”和“气质”这些光鲜亮丽的词跟自己这个从泥土里钻出来的乡下小子联系起来。后来,很久以后,他才从“丫头”口中得知,她第一次注意到他,就是因为他总是一个人坐在座位上,要么看着窗外发呆,眼神放空,要么皱着眉头看书,神情里带着一种与周遭喧闹格格不入的疏离和倔强,在她看来,那叫“酷”,叫“有故事”,叫“气质”。

懵懂又带着点新奇,李小沐也开始笨拙地给柳依依回信。他买不起那种带香味的漂亮信纸,就用最普通的、印着横线的作业本纸。字也写得歪歪扭扭,努力想写好却总显得僵硬。内容无非是介绍村里有趣的事,回答她的学习问题(他成绩确实不错),也带着点小男生的羞涩。秦同学成了他们之间忠诚的“鸿雁”,传递着两个懵懂少年之间带着试探、好奇和一丝青春期特有悸动的文字。

然而,麻烦很快就来了。仅仅因为李小沐和秦同学接触多了几次(为了传递信件),班上就开始流传起“李小沐和秦某某搞对象了”的谣言。这谣言像长了翅膀,在课间、在厕所、在放学的路上迅速发酵,自然也飞进了李老师那锐利如鹰隼的耳朵里。于是,在一个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的下午,李小沐很“光荣”地被李老师单独叫到了办公室。

那间位于教学楼一楼的教师办公室,对李小沐而言,无异于传说中的龙潭虎穴。这是他第一次踏入此地。知性优雅的李老师端坐在宽大的、堆满作业和书籍的办公桌后面,像电影里公正严明、不怒自威的包公一样“黑”着脸。桌上,一个印着“先进教师”字样的保温杯口正袅袅冒着热气,在他眼里,那简直像滚烫油锅里的蒸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一块厚重的、透明的玻璃镇纸,死死压着一摞待批改的试卷,像极了包公案上那象征权力与审判的惊堂木。而他,李小沐,就像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犯人,战战兢兢地杵在办公桌前,手脚冰凉,感觉血液都凝固了。

“李小沐,”李老师的声音严肃得像结了冰的河面,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意,“你的成绩,在摸底考里,很好。”她翻动着桌上的成绩单,语气平淡地陈述事实。

李小沐的心随着她的话音,稍稍往下落了一点。还好,不是直接判刑。

“以你目前的底子和学习状态,只要保持下去,将来考县重点高中,甚至冲击市重点,都不是问题。”这句话像一颗小小的、裹着糖衣的药丸,在他心底悄悄融化开一丝隐秘的窃喜和微弱的希望之光。

然而,李老师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更加严厉,目光如炬,直刺李小沐眼底,透着一股子复杂的、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将来会见到更广阔的天地,会遇到很多更优秀的人,”她的声音拔高了几分,“你不要像班上某些学生一样,小小年纪不务正业,把心思放在不该放的地方!把大好时光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我说的,你能明白吗?”

李小沐茫然地看着她,大脑一片空白。不该放的地方?什么不该放的地方?是指我和秦同学传信吗?可我们只是传递信件啊!讨论的也都是学习!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李老师锐利的目光似乎瞬间看穿了他的懵懂和不解。她直接开门见山,语气陡然拔高,带着严厉的质问:“你是不是在谈对象?!嗯?”她的眼神像探照灯,又像解剖刀,直直地照进、剖开李小沐的眼底,“你给我说说,你能给人家什么?你现在吃穿住行,哪一样不是靠你父母辛辛苦苦、省吃俭用供着?你还在吸你父母的‘血’!离了他们,你连自己都养不活!你凭什么在这里浪费大好时光?你应该做你现在该做的事!你现在是学生,你的天职就是好好学习!拼尽全力,用知识改变你自己的命运,改变你家庭的命运!等你成年了,有能力养活自己、撑起一个家了,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她伸手拿起冒着热气的保温杯,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沫子,轻轻抿了一口。办公室里只剩下她喝水时轻微的吞咽声和李小沐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和死寂的空气。沉默了几秒,那沉默像巨石压在李小沐胸口。她放下杯子,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语气似乎缓和了一点点,带着一种过来人的语重心长,却也像沉重的枷锁:“你现在还小,很多事情,道理,你还不懂。感情不是儿戏,它需要责任和担当。等你长大了,经历过了,摔过跤了,自然就明白了。”她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惹人厌烦的苍蝇,“好了,道理讲完了。你回去吧。记得把门带上。”

李小沐像被赦免的死囚,低着头,红着脸,逃也似的冲向门口。手握住冰凉的门把手时,一股莫名的、混合着巨大委屈和少年倔强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猛地转过身,对着李老师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了一句:

**“我没有谈恋爱!”**

喊完,不等李老师反应,“砰”的一声,他重重地关上了门,把自己隔绝在安静的走廊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还在狂跳,脸颊烫得能烙饼。李老师的话像带着倒刺的鞭子,一下下狠狠抽打在他的心上:“吸父母的血”、“养不活自己”、“浪费时光”、“责任和担当”……这些尖锐而沉重的字眼,带着残酷冰冷的现实感,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赤裸地剖开在他面前,将他那点因成绩好而产生的微弱骄傲击得粉碎!那一刻,一种混合着羞愧、愤怒、无力感和被深深刺伤的复杂情绪,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记忆里。多年后回忆起来,他才深刻理解了老师话语背后的沉重期许和现实的无奈。同时,这些话也像一颗有毒的种子,在他心底生根发芽,成为日后在丫头卧室里,他最终选择拒绝她的、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关于责任、自卑和“不配得感”的沉重枷锁。他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偷享着不属于自己的温暖,却无力承担未来的重量。

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李小沐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擂鼓般的心跳和脸上火烧火燎的羞耻感。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那个扎着蓝色小星星皮筋的长马尾女孩——林丫头,抱着厚厚一摞作业本走了出来。温暖的阳光正好笼罩着她,发梢闪烁着细碎的金光。她微微低着头,婴儿肥的脸上依旧带着那抹化不开的忧郁,眼眶似乎有些发红?她抬眼看了李小沐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带着一丝……同情?还是别的什么?两人目光在安静的走廊里短暂交汇。李小沐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心脏漏跳了一拍。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作业本,快步从他身边走过,留下一阵淡淡的、干净的肥皂清香。**“她…都听到了?”**这个念头让李小沐的脸颊瞬间再次爆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看着她在阳光中远去的背影,那抹金色和淡淡的忧郁,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混乱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