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工棚地狱与八点的微光

杭州。这座以西湖美景闻名天下的城市,向李小沐展示的第一面,却是冰冷而残酷的工业獠牙。

表哥带他来的地方,是城市边缘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几栋钢筋水泥的骨架拔地而起,像巨兽的骸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味、水泥味和金属焊接的刺鼻气味。机器的轰鸣声昼夜不息,震得人耳膜发麻。

他们的“家”,是工地角落一排用石棉瓦和彩钢板临时搭建的工棚。低矮、阴暗、潮湿。推开门,一股浓烈的汗臭味、脚臭味、霉味和劣质烟草味混合而成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扑面而来!大通铺上挤满了人,被褥脏污油腻,散发着难以形容的味道。昏暗的灯光下,一张张黝黑疲惫、胡子拉碴的脸庞抬起来,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又漠然地低下头。

李小沐被安排在一个靠门、漏风的角落。他的床铺就是一块硬木板,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稻草垫子和一床同样散发着怪味的旧棉絮。这就是他未来生活的全部空间。

工作,是纯粹的体力消耗地狱。

第一天,李小沐就被分去搬砖。沉重的红砖,棱角分明,磨得他细嫩的手掌很快起了水泡,水泡磨破,钻心地疼,混合着砖灰和汗水,血肉模糊。沉重的砖块压在他尚未完全长成的肩膀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脊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监工(一个叼着烟、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的呵斥声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快点!磨蹭什么!没吃饭啊!”“那边的!砖码整齐了!歪歪扭扭的像什么样子!”

一天下来,李小沐累得像一滩烂泥。浑身骨头像散了架,手掌和肩膀火辣辣地疼,衣服被汗水和尘土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又冷又黏。晚饭是粗糙的大锅饭——一大盆几乎看不到油星的熬白菜,几个硬邦邦的馒头。工友们围蹲在地上,狼吞虎咽,没人说话,只有咀嚼和碗筷碰撞的声音。李小沐看着碗里漂浮的几片菜叶,胃里一阵翻腾,却强迫自己往下咽。他知道,不吃,明天更没有力气。

夜晚,工棚里鼾声如雷,磨牙声、梦呓声此起彼伏,还有工友身上浓烈的体味和脚臭味。李小沐蜷缩在冰冷的硬板床上,浑身酸痛,冻得瑟瑟发抖。劣质棉絮根本挡不住从门缝和墙壁缝隙里钻进来的刺骨寒风。他紧紧裹着母亲给他带上的旧棉袄,把脸埋进去,贪婪地嗅着那上面残留的、属于家的、淡淡的皂角味和阳光晒过的味道,眼泪无声地滑落。

**唯一的光,是晚上八点。**

无论白天多么累,无论身体多么酸痛,无论工棚多么寒冷嘈杂,李小沐都会准时在七点五十挣扎着爬起来。他像一头固执的困兽,在工友们或不解、或嘲弄的目光中(“哟,小秀才,又去会小情人啊?”),顶着寒风,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出工地,在尘土飞扬的马路边,寻找那个绿色的、锈迹斑斑的公用电话亭。

每一次拨通那个号码,等待接通的“嘟…嘟…”声,都像在等待救赎。当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丫头带着电流杂音、却无比清晰的呼唤:“小沐!”时,所有的疲惫、委屈、痛苦仿佛都在瞬间被抚平。

“丫头!是我!你吃饭了吗?”

“吃了。你呢?累不累?手还疼吗?”丫头的声音总是带着浓浓的担忧和心疼。

“不累!一点也不累!手早好了!你看,我能吃能睡,还长胖了呢!”李小沐总是强打起精神,用最轻松、甚至带着点夸张的语气报喜不报忧。他描述着“西湖边”的风景(其实他只在公交车上远远瞥见过),说着工地的“趣事”(把监工的呵斥美化成“严格要求”),描绘着“宽敞明亮”的宿舍(忽略掉汗臭和拥挤)和“美味”的饭菜(省略了硬馒头和没油水的白菜)。

他不敢告诉丫头他手掌磨烂了又结痂,不敢说肩膀肿得抬不起来,不敢描述工棚的寒冷和恶臭,更不敢提监工刻薄的嘴脸和工友们偶尔的欺生。他只想让她安心,只想在这短暂的通话里,汲取那份支撑他活下去的温暖和力量。

丫头则会跟他分享学校里的琐事:哪个老师又拖堂了,考试题目多难,同桌买了新发卡…她也会倾诉家里的烦恼,奶奶和妈妈又因为什么吵翻了天,她夹在中间多么难过。更多的时候,她会一遍遍地叮嘱:

“小沐,你要注意安全!千万别爬高!”

“累了就歇歇,别硬撑!”

“记得按时吃饭,别省钱!”

“晚上盖好被子,别着凉了…”

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像黑暗中的灯塔,照亮了李小沐在异乡冰冷泥泞中跋涉的每一步。每一次挂断电话,听着忙音,李小沐都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靠在冰冷的电话亭玻璃上,贪婪地回味着丫头的声音,看着路灯下自己呼出的白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撑下去!为了丫头!”**

然而,现实的残酷远超他的想象。

**大个子的死,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大个子王海,那个沉默寡言、和他一起在村里上过网、打过架,最后为了顶替受伤的父亲而辍学的伙伴,也在杭州另一个工地。一次休息日,李小沐特意坐了很久的公交车去看他。王海更黑了,也更瘦了,眼窝深陷,见到李小沐,只是扯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还行,扛得住。”他闷闷地说,递给李小沐一支最便宜的烟。

然而,仅仅过了半个月。一天傍晚,李小沐刚从电话亭回来,就听到工棚里炸开了锅!

“听说了吗?城西那个工地出事了!”

“咋了?”

“掉下来一个!装广告牌的!听说才十几岁!当场就没了!”

“谁啊?”

“好像姓王…叫王海?对!就是那个闷葫芦大个子!”

李小沐的脑袋“嗡”的一声!手里的搪瓷缸“哐当”掉在地上!他像疯了一样冲出工棚,抓住一个刚从那边工地回来的工友:“王海?!哪个王海?!是不是李家村的?!”

工友被他通红的眼睛吓到,结结巴巴地说:“是…是叫王海…听说…是从三层楼高的梯子上掉下来的…头朝下…救护车还没到…人就…”

后面的话,李小沐已经听不清了。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扶着冰冷的工棚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王海那张疲惫的脸,他佝偻着离开教室的背影,他递过来的那支劣质香烟…一幕幕在他眼前闪现。最后定格在他想象中的,是王海从高空坠落的画面,鲜血染红了冰冷的水泥地。

**死亡!**这个曾经遥远而模糊的概念,第一次如此真实、如此血腥地砸在李小沐面前!它撕碎了“打工挣钱”的虚幻外衣,露出了底层人命如草芥的残酷本质!王海,和他一样的年纪,怀揣着或许和他一样的、卑微的养家梦,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像一颗被风吹落的尘埃。

巨大的恐惧和无边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李小沐!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脚下的脚手架,手里的砖块,头顶悬吊的钢筋…随时都可能变成吞噬生命的陷阱!他在这里的每一分钟,都是在用命换钱!而这点钱,在死亡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

那天晚上八点,当李小沐再次颤抖着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时,他的声音是嘶哑的,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和后怕。

“丫头…”他只叫了一声名字,眼泪就汹涌而出,堵住了喉咙。

电话那头的丫头显然被他的状态吓坏了,声音带着哭腔:“小沐!你怎么了?别吓我!说话啊!”李小沐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他不能告诉丫头王海的死,不能让她承受这份恐惧。他只能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没事…我就是…就是想你了…特别想…”挂断电话,他瘫坐在冰冷的电话亭里,看着外面城市璀璨却冰冷的霓虹。王海惨死的画面和丫头焦急的声音在他脑中交替轰鸣。**“这条命,值多少钱?又能陪丫头走多远?”**这个血淋淋的拷问,让他不寒而栗。而就在他挣扎于恐惧与思念的漩涡时,一个更大的危机悄然降临——第二天晚上八点,当他像往常一样奔向电话亭时,那个属于丫头的号码,却陷入了**永恒而绝望的忙音**…她,失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