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星域,伊斯星。父亲最后的声音,被窗外涌进来的狂欢声浪碾得粉碎。
“……王沫……拿着……”
消毒水味和楼下Club“极乐蜂巢”永恒不停的鼓点混合着,在冰冷的ICU病房里发酵。父亲王振东躺在惨白的病床上,曾经健硕的身躯如今只剩嶙峋骨架,皮肤蜡黄。他枯瘦的手吃力地抬起,褪下一个手环——深色非金非木的柔性基座,嵌着七颗黄豆大小、颜色各异却黯淡深邃的宝石。它们如同陷入沉睡的星辰,内里沉淀着难以言喻的幽邃。
他摸索着,将那冰冷的金属圈套上我的手腕。一股沉重的寒意瞬间沁入骨髓,伴随着细微的、仿佛电流穿过的奇异麻痒感。
“……别摘……”他嘴唇翕动,气若游丝,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破旧的肺腑,“……它……比命……重要……每天…喂它…能量币…别断……”
楼下,狂暴的低音炮猛然爆发,轰!窗玻璃剧烈跳动。父亲的身体随之抽搐,瞳孔放大涣散,颓然滑落的手砸在护栏上,发出一声闷响。
监护仪刺耳的哀嚎撕裂空气。我僵在原地,手腕上那串冰冷的石头压着脉搏。比命重要?还要每天喂能量币?他荒唐人生的最后一个狗屁?
处理遗产的过程快得像一场失重下坠。庞大的数字后面是更庞大的债务。父亲的情人们如秃鹫般涌来。唯一迅速到我名下的,是无法快速变现的固定资产,以及腕上这个沉重的“麻烦”。
三天后的傍晚,处理完最后一笔公寓转让,我疲惫地回到顶层复式公寓。刚灌下一口辛辣的烈酒压惊。
轰隆!
合金大门被巨力撞得向内凹陷、变形!碎片四溅中,一团移动的火焰闯了进来。
娜塔莎·沃斯卡娅。火红卷发,深红紧身裙勾勒出致命曲线,精致的脸庞上,一颗冰冷的电子义眼闪烁着幽蓝光芒。她身后站着两座铁塔般的保镖,其中一个提着静音脉冲手枪。
她优雅地走到落地窗前,背对着我欣赏夜景,姿态从容得像巡视领地。转身,点燃一支细长的香烟,缓缓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
“小沫,”红唇轻启,声音磁性好听却冰冷如刀,“你爸的派对结束了,账单该结了。他欠我的,连本带利。”电子义眼的光芒精准地钉在我的左手腕上,“尤其是,那不该他拿的东西。手腕上那个小玩意儿……它,不该留在你这里。”
保镖无声地封锁了退路。冰冷的杀意弥漫。腕上的手环沉甸甸的,父亲嘶哑的警告和“喂养要求”此刻化作催命的符咒。
就在保镖微动的瞬间,我弹射而起!扑向落地窗侧墙,手指狠狠按下隐藏的指纹识别区!
滋啦——!高频电流噪音爆发!所有灯光系统瞬间过载短路!黑暗降临!
“抓住他!”娜塔莎的尖利命令撕破黑暗。
暗格滑开,冰冷的逃生滑梯竖井口洞开!我毫不犹豫地倒栽下去!
风声呼啸,碰撞摩擦!砰!我砸在缓冲气囊上!推开挡板,连滚爬带冲入车库甬道!扑进一辆不起眼的旧悬浮货车。
“启动!最高权限!目的地,‘废铁乔伊’!”嘶吼淹没在引擎哮喘般的闷响和轮胎的尖叫中。后视镜里,顶层公寓破裂的落地窗如同城市的黑暗伤口。
腕上的手环冰凉依旧。卖!卖掉一切!立刻买艘飞船!离开!
“废铁乔伊”的地下机库充斥着机油、臭氧和锈蚀的恶臭。乔伊本人像一块活化石,油腻工装,浑浊黄眼珠搭配廉价红光义眼,盘腿坐在翻倒的离子推进器喷口上把玩着锈蚀的焊枪。
“钱,”我喘息未定,声音沙哑,“能力币。一次性付清。最快的船,能离开这颗星球,越远越好。”
乔伊的黄眼珠上下打量我,红光义眼扫过我紧握的加密芯片金属箱。“呵,急着跑路的小崽子……钱到位,老乔不问东西。”他慢吞吞挪下喷口,“跟我来。”
阴影深处,躺着一块勉强能称作飞船的金属疙瘩——“钢铁坟墓号”。船体遍布伤痕与焦黑,引擎舱的位置触目惊心:一台明显不匹配的推进器被粗陋的焊接强行“拼接”在船体上,焊缝歪扭如狰狞蜈蚣,冷却管和能量导管暴露在外,只用金属扎带和绝缘胶布胡乱捆着,散发着浓烈的“随时解体”气息。
“‘钢铁坟墓号’!”乔伊拍着船壳,语气诡异自豪,“老乔手艺,保你冲出伊斯星!核心引擎……劲儿猛!散热嘛……脾气爆,离恒星远点就行!维生凑合!装甲板硬!货真价值‘雷神锤’退役货!”
他指着那狗啃般的引擎盖焊缝:“哈!小意思!老乔打的补丁!焊缝够厚,虚空都能走!”他凑近,油污气息扑面,“一口价,三十五万能量币!再送你个‘小惊喜’:船上AI,军工级老古董!就是……脾气有点怪!”
父亲蜡黄的脸与娜塔莎燃烧的义眼在脑中交替。腕上冰凉的手环沉沉下坠。没有选择。赌命起飞,或者落入娜塔莎掌心。
“……成交。”耗尽全身力气的回答。
交易迅疾如掠。乔伊油污的手指在光屏上飞舞,产权快速转移。我从车上麻木地取出交出金属箱,看着他随手塞进工具柜深处。
啪啪!“嘿,伙计!新老板来了!精神点!”
一阵剧烈咳嗽般的电流噪音后,船头布满灰尘的屏幕嗞啦亮起、熄灭、又顽强亮起。雪花点和干扰纹扭曲着,最终稳定成一个极其简陋的像素图案——一块歪斜开裂的墓碑,旁边还有个像素小手在敲钉子。一串同样粗糙扭曲的文字在下方跳出:
「接入:新…用户…识别…王沫…权限…确认…欢迎…登临…钢铁坟墓…我是…墓碑…(信号干扰杂音)…别指望…舒适…旅程…」
它的声音从遍布船体的老旧扬声器里传出,嘶哑、断续、带着严重的电子杂音,像个濒临报废的通讯器,每一个词都得用力挤出来:
「(杂音)…引擎…预热…需要…5分…42秒…(爆裂杂音)…建议…新船长…检查…逃生…舱…是否…漏水…(滋滋啦啦)…以及…购买…人身…意外险…」
手腕上的宝石手环突然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冰冷震颤。不是警报,更像是一种源自物质深处的、难以言喻的“饥渴”感。我猛地想起父亲临终那句遗言:“每天…喂它…能量币…别断…”
该死!这玩意儿又到“饭点”了!逃亡途中,我翻遍了父亲遗留的零碎,只找到一小罐应急用的高能能量币,总共也就够喂这东西十来天的量。它就像一个无底洞,每天准时准点地提醒我,它比我还需要能量币活下去。这东西根本就是个累赘!一个随时可能把我吸干的累赘!但现在,它是我父亲拼死也要塞给我的“遗物”,一个我还没搞懂、却不得不负担的沉重枷锁。
我烦躁地摸索口袋,掏出最后一枚亮银色的标准能量币。它只有指甲盖大小,表面流动着淡淡的蓝色弧光,象征着其中蕴含的纯净能量。我极其不情愿地、近乎粗暴地将它摁在手腕上那七颗黯淡宝石中最小的一颗表面。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能量被瞬间抽吸转化的声音响起。那枚价值不菲的能量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表面流动的蓝光像被黑洞吞噬般消失,转瞬间变成了一块灰白色的、失去所有能量的废渣。而那颗吸收了能量币的宝石,内部似乎有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流光一闪而逝,旋即又恢复了死气沉沉的深邃幽暗。
“妈的!吞金兽!”我低声咒骂,将能量币残渣随手扔在驾驶舱布满灰尘的地板上。这小东西一天就要消耗一枚标准能币,足够一个小型家庭一个月的日常开销!这哪是宝石,分明就是个套在手腕上的吸血鬼!父亲到底留了个什么祸害给我?
“‘墓碑’!点火!快!”我对着空气嘶吼,眼睛死死盯着后方机库大门方向闪烁的红色入侵警报。
「(刺耳的电流嗡鸣)…命令…确认…老骨头…动起来…但愿…主引擎…还记得…怎么…喘气…(剧烈的金属摩擦声从船体深处传来)」
“钢铁坟墓号”发出垂死般的巨大呻吟。船体剧烈震颤,生锈的金属构件摩擦、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噪音。焊上去的引擎盖缝隙里猛地喷出几股浓密的、带着火星的黑烟!核心引擎终于“喘”上了一口气,推力开始不稳定地输出。破旧的姿态推进器喷吐出长短不一的蓝色尾焰,将这艘沉重的金属疙瘩歪歪扭扭地抬离了机库肮脏的地面,缓慢地、艰难地朝着机库上方巨大的开启通道爬升。
就在船头刚刚探出机库顶棚,接触到外面浑浊但自由的空气时——
轰!!!
下方机库大门的方向,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和金属撕裂的刺耳哀嚎,一辆涂装狰狞、加装了厚重撞角和能量护盾的武装悬浮突击车,如同冲破地狱闸门的凶兽,狂暴地撞碎了厚重的合金闸门,裹挟着无数碎片和烟尘冲了进来!
娜塔莎!她就站在那辆狂暴悬浮车的敞开顶部!火红的长发在冲击波和狂风中狂舞,如同一面燃烧的复仇旗帜!深红色的紧身战斗服勾勒出她冷酷的线条,电子义眼锁定了正在笨拙爬升的“钢铁坟墓号”,喷射出冰冷的、必杀的蓝光。她的红唇扭曲成一个快意而残忍的笑容,手中赫然握着一柄重型激光炮的控制器!
“小沫!把你爸的‘宝贝’留下!”娜塔莎的尖啸穿透引擎的轰鸣,电子义眼死死锁定正在笨拙爬升的“钢铁坟墓号”。她手中重型激光炮的充能光芒刺得人眼睛发痛。
「(警笛般尖锐的电子合成音)…侦测到…高能…锁定!…撞击…预警!…护罩…不存在!…重复!…护罩…不存在!(剧烈的电流杂音)…规避机动…计算…失败率…99.8%…(爆裂杂音)…建议…系好…安全带…并…留下…遗言…」“墓碑”的警报声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嘲讽的绝望。
唰——!!!!
那道足以熔毁小型战舰装甲的炽白光束,撕裂空气,带着死亡的尖啸,精准无比地轰向“钢铁坟墓号”尾部——那焊接着破烂引擎、暴露着脆弱管线的死亡区域!
时间仿佛凝固。绝望的冰冷攫住了心脏。倾家荡产换来的移动棺材,连大气层都飞不出去!死亡的灼热仿佛已经舔舐到后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咔哒!轰!!!
船体内部发出一连串令人心悸的、仿佛金属内脏被强行撕裂的巨响!那台被乔伊胡乱焊上去的、宣称“劲儿猛”的主引擎,在承受巨大推力的极限状态下,被激光炮的锁定能量场提前诱发了它那该死的“脾气爆”特性!
它没有爆炸,而是在死亡的威胁下,提前、并且极其不稳定地过载了!
一股远超设计极限、狂暴不羁的推力,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咆哮,猛然从引擎喷口爆发出来!这股推力是如此巨大且混乱,以至于整个破旧的船身在激光即将命中的前一刻,被这股蛮力狠狠地向斜上方、以一种完全失控的姿态“踹”了出去!
轰隆隆!!!!
毁灭性的激光光束擦着飞船尾部下方仅有几厘米的距离呼啸而过!灼热的高温瞬间融化了暴露在外的几根次要冷却管,喷溅出刺鼻的白色蒸汽!剧烈的冲击波狠狠撞在船体上,让“钢铁坟墓号”像被巨人抽了一鞭子的陀螺,疯狂地旋转、颠簸起来!警报声响彻全船!
噗嗤!驾驶舱内数个老旧的仪表盘瞬间炸裂,电火花四溅!我被巨大的过载狠狠压在椅背上,五脏六腑都像要移位,眼前发黑,只能死死抓住扶手,感觉船体随时会散架!
“啊啊啊啊——!”我的惨叫被淹没在金属扭曲的呻吟和警报声中。
与此同时,左手腕上传来一阵极其突兀的、冰冷的震颤。
不是宇宙洪荒之力,而是那种熟悉的、令人烦躁的、定时定点索要“饭票”的感觉!这该死的手环!在这下一秒就可能粉身碎骨的生死关头,它又在要能量币了?
这个念头荒谬得让我几乎要笑出声,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愤怒。父亲遗言那“每天…喂它…能量币…别断…”的低语,在此刻听起来如同最恶毒的诅咒!
我完全是出于一种近乎崩溃的、发泄式的惯性动作——下意识地、粗暴地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一枚亮银色标准能量币,狠狠摁在了左手腕那串冰冷沉寂的宝石表面。
嗤…
依旧是那声轻微的、能量被吞噬的声音。宝石黯淡如初,没有丝毫异样,仿佛在嘲笑我的愚蠢和徒劳。
“妈的!都这时候了还惦记着吃!”我狂怒地将瞬间变成灰白废渣的能量币残渣甩飞出去。
「(伴随着剧烈震动和刺耳杂音)…部分姿态推进器…失效!…旋转…失控!…计算…坠毁概率…85%…(咔哒咔哒的噪音)…正在…尝试…稳定…」“墓碑”的声音断断续续,被船体恐怖的噪音淹没大半。
后方,被狂暴引擎过载意外躲过必杀一击的娜塔莎,发出了愤怒到极致的尖啸!她的电子义眼捕捉到飞船失控翻滚的轨迹和尾部融化的惨状,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艘破船走了狗屎运!靠着引擎故障躲过一劫!
“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小沫,你给我等着!”她的话语充满了怨毒。飞船朝着远处飞行,磁悬浮货车只得暂时放弃追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