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南方小城

她一个人杵在靠窗的座儿,窗外城市的钢筋水泥像被按了快退键,唰唰地往后倒,很快就糊成一片绿。年年都看这景儿,但每次从冰天雪地的北国钻出来,一脚踩进这南边儿还绿得发腻的地界儿,心里头还是会“咯噔”一下。这大城市还不是终点,得再塞进一小时哐当哐当的火车,奔着那个南方小城去。

火车吭哧吭哧地犁过田野、山包和不知名的小河,也把她脑子里的那点东西犁回了八年前。那年是他送她去大学报到,他自己没考上,说就想看看大学长啥样,是不是食堂的馒头都镶金边儿。跟以往无数次一样,行李撂宿舍楼下,他扭头就走。她也没留,知道多待一分钟,对他都是多一分折磨。

火车像个肺痨晚期的老头,喘着粗气,终于把自己挪进了小城的破站台,呼出最后一团白汽,彻底趴窝。出站口,一眼就瞧见他了。跟大一头一个暑假她火急火燎跑来这儿找他时一样,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儿。那年他还是个穿白T恤的愣头青,现在嘛,啤酒肚挺着,头发也稀疏了,活脱脱一个提前步入中年的叔。那年他把她塞进个小旅馆,谈不上星级,但干净,像他这个人,简单,挺好。他特意跟老板请了两天假,领着她把小城犄角旮旯都逛遍了。俩人聊啥?聊着聊着就卡壳,只能往回倒腾,倒腾那点儿高中陈芝麻烂谷子。他说他记得高一报到拍校卡照,她排他前头,一回头,那双眼睛,比他老家所有山泉眼加起来还清亮,打那儿起就忘不掉了。她说她记得高中三年,每天天不亮,他就揣着早饭在楼下等,教学楼门锁着,俩人坐台阶上啃包子,啃完就着冷风早读,等保安大爷慢悠悠来开门。那段日子,想起来都带着点旧报纸的味儿。高中三年,也就那三年。后来?后来她踩着分数线进了北方的名校,他卷着铺盖滚来了这南方小城。当初那点“一起上大学”的豪言壮语,跟那年夏天的蝉鸣一样,吵吵一阵,就没了。

那年夏天热得邪乎,柏油路软得能踩出脚印。火车到站时喘得跟要散架似的。他送她到车站,话不多,翻来覆去就是“好好学”“照顾好自己”。她进了检票口,猛地回头喊了一句。他没应,就咧着嘴挥手。人潮推着她往前涌,她以为他没听见。其实他听得真真儿的,那句当年大学里挺流行的酸词儿:“待我长发及腰,娶我可好?”

八年,渣渣辉都把兄弟砍完了。小城没咋变,不像别的地方打了鸡血似的疯长。火车站墙皮掉了又刷,还是那种脏了吧唧的假白。他身上套着两年前她给买的夹克,头顶日渐开阔,眼镜还是五年前爬山摔坏后一块儿配的黑框,肚子照例挺着。唯一没变的是他那笑,只是当年配白T恤叫阳光,现在配这身行头和肚子,怎么看怎么透着点……中年男人的油腻。他俩站一块儿,不像差一个月,倒像差了辈儿。她皮肤白,脸蛋儿俏,个子不穿高跟也出挑,加上那一头及腰的长发,在这灰扑扑的小站里,亮得扎眼。这长发,从大二寒假开始留的。

那年寒假她又来了。他为这长头发“嚯”了一声,但没问为啥留。她也没说。那年,他没胆子,也没本钱谈什么爱不爱。那年,她也觉得他未必是当初想的那块料,留长发,大学里回头率高,也是个原因。俩人都瞅明白了,各自奔的不是一条道儿。生活那点交集,就剩下每年冬天这候鸟似的碰个头。回不去了。各人的日子,就像这出站的火车,哐当哐当,朝着反方向,越跑越远。

他照例在出站口当人形路标,接过行李塞进他那辆破面包,拉她到老地方——那家不豪华但还算干净的小旅馆。她早习惯了。就算她能独自绕着地球飞三圈,到了这小破地方,还是习惯性让他安排。放好行李,他拉她去小城“最高档”的馆子。几年打拼,他在这城开了个小面馆,但从没带她去过。他说怕她吃不惯。她知道,他是怕她“脏”了眼,觉得她就该活在更大的世界里,这小城,她就是个过客。

她的世界?他想象不出来。她护照上戳满了花花绿绿的章,他去过的地方,除了老家和这座城,就剩八年前送她上学时那座北方城市惊鸿一瞥。生活早把他那点念想磨平了,现在他的全部江山,就是那个油烟味儿十足的面馆。俩人之间,隔着马里亚纳海沟那么宽的差距。聊现在?聊未来?算了吧。饭桌上,能聊的还是过去。大学里她也谈过几个,都不长。个个都优秀,风趣的、有钱的、有才的,校园里的风云人物。她也搞不清为啥要跟他说这些。分享?倾诉?当他是知心大哥?或者……就想看他憋着火,拍桌子吼一句“那帮小子算个屁!”,然后说“跟我过”?可他只是听着,偶尔嗯啊两句,不咸不淡。她为情所困打电话,他也像个真大哥似的开解,脸上悲喜不显,好像她的风花雪月,跟他半毛钱关系没有。

四年晃眼没了。最后一段校园恋也黄了。她顶着优秀毕业生的名头,在北方大城市当上了记者,满世界飞。干得不错,小有名气,还出了书。再忙,冬天总抽几天往这南方小城扎。这地方,总有个人像口古井,波澜不惊地等着她这只每年定点来喝水的鸟。

她看着他一年年垮下去,他看着她一年年往上蹿。时间这玩意儿最公平也最王八蛋,用同样的长度,造出天差地别的两个宇宙。她的宇宙在光速膨胀,跨洲越洋,跟玩儿似的。他的宇宙却在坍缩,像颗快烧完的煤球,从两座城缩成一座城,最后缩成几个点:面馆、车站、老家,还有……远方的她。她为他衰老心酸,但没辙。在他们之间,她永远是那个被护着的。他永远是那个看着更“硬”的。就算她拥抱了全世界,回到这小破城,还是需要他那双沾着面粉的糙手,安排她那几天。习惯了。

餐馆人不多,劣质音箱吱哇乱叫地放着小提琴曲,想装高雅,结果像指甲刮黑板。俩人坐窗边,聊的还是那些老梗。彼此的感情生活?心照不宣地绕着走。人有时候就这样,越想要什么,越要装得不在乎。她到底没憋住,吸了口果汁,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她还好吗?”问得突兀,跟上句完全不搭。他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她会提这茬。“还行,”他点点头,眼睛盯着桌面,“看店呢,走不开。”她“哦”了一声,低头猛嘬果汁,脑子里却全是去年冬天。

去年冬天,她跑XC拍什么登山节目,站在雪山顶上,离天贼近,心里头翻江倒海想的全是他。那一刻她明白了,兜兜转转,心里头那块地方,原来一直给他留着。眼泪哗哗往下掉,风一吹,冻脸上生疼,可就是止不住。当天她就撂下节目组,脑子一热,奔着这从不下雪的南方小城就来了。

晚上到站,下着毛毛雨。他撑着把深蓝伞,还是那件旧夹克,那副黑框眼镜,秃得更明显,肚子也更突出。破面包车里,窗外的路灯在雨里鬼火似的跳。一路颠簸,她冷静了些,可话到嘴边憋不住。“有件事想跟你说。”她先开了口。他乐了:“巧了,我也有事。你先说。”餐馆里还是那首破曲子。她眨巴着眼:“你先。”她猜,是不是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们以前老这样。女孩儿嘛,总得矜持点。想到这儿,她自个儿先乐了,空气里那破琴声好像都轻快了点。“我交了个女朋友,”他侧过脸,挤出个挺满足的笑。她那半截笑声,像被按了暂停键,卡在半空。怎么吃完那顿饭,怎么回的旅馆,全忘了。就记得在旅馆哭了一宿,第二天没打招呼,自己溜了。后来也为他哭过几次,但生活这玩意儿,最终都会归于死水微澜。哭够了,该干嘛干嘛。时间能把一切爱恨情仇都风干了,变成心上一块小小的碑,埋了就成,偶尔看看碑文。

这次她待了两天才走。吃饭,闲扯。他破天荒给自己放了两天假,她也把全世界暂时屏蔽了。聊了很多,唯独不提“爱情”这俩字儿。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都别提了。也许有过那么点意思,也许心里还存着点念想,以后也给对方在心里留个座儿。但共同的爱情?甭想了。或者说压根儿就没开始过。当年谁都没捅破那层纸,她没说,他也没说,爱情这玩意儿,就这么擦肩而过。现在这感情,早变了味儿。比朋友多点,比爱人少点,也谈不上亲人。像懵懂时种下的魂儿,互相惦记着;像隔岸看烟火,够不着;也像各自生活里甩不掉的一小块拼图。

打那以后,她的世界地图上,依然标着这座小城和城里那个人。跑到天边,心里也拴着这个原点。在这儿,她不用端着,不用防着,可以缩回那个被保护罩罩着的自己。当被世界的虚伪晃了眼,被它的快节奏拖垮,被它的无聊烦透,被它的剧变吓傻,被它的苦难压得喘不过气,她还能躲回这小破城,找那份笨拙的关心、那点没被污染的实诚、那种简单到近乎单调的暖和。在这儿,才能扒拉出当年那个啥也不装、啥也不防的自己。而他呢,在日复一日的重复里,早活成了习惯的奴隶。只要给他个慢吞吞的节奏和一个轴心,他就能像个被抽了一鞭子的陀螺,一直匀速转下去。她不在,轴心是面馆;她在,轴心就是她。

火车又把她拽走了,奔向她的五湖四海。他钻回面馆,那个除了她,就是他全部天地的灶台间。

日子嘛,还得过。像那辆老绿皮,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往前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