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裹着隔夜威士忌和散不尽的香水味。
男人后颈皮肤紧贴在沙发高档皮革上,黏糊糊的汗湿渗进脊椎。
他手臂下压着另一具身体的余温。
一个年轻女孩就坐在他怀里,微蜷的脊骨在黑色长发下若隐若现。
清晨稀薄的光穿透水渍模糊的窗,勾勒出她小腿的圆润线条,丝袜刚拉过微陷的膝窝,手指停在大腿中间。
头颅深处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沉闷重击。
这不是他熬夜分析基因链后会有的疼痛,不是实验室里漂白水和甲醛混合的糟糕气味带来的不适。
昨夜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瞬间刺穿意识:雨夜里蜷缩在大久保站红灯区拐角的瘦弱影子,淋湿的黑色长发贴着脸颊;拉开车门粗暴地将女孩推进去时,她手指尖勾在车门上的抗拒;引擎盖下的机油味混着她脖颈间廉价香水。
男人用钞票代替了回答。
这些都是什么?
模糊的印象里,自己明明是医科大学刚参加完毕业庆典的博士,出校门的时候,隐约是撞了大运。
他撑起身体,手掌贴上女孩肩胛骨下方那片温热光滑的皮肤,毫不客气地向外推搡。
女孩“啊呀”了一声,像羽毛般倒进榻榻米上散落的深色西装堆里。
她仰起脸,浓密睫毛下的眼睛带着雾气,昨夜残留的口红早已晕开了边缘。
“佐藤桑?”她声音带着一种彻夜未眠,被折腾了一夜的沙哑,手指本能地抓紧了敞开的真丝衬衫领口,露出的锁骨下方隐隐有淤红的指痕。
喉咙干的像在燃烧。
镜片后的一切都在晃动。
这双手,指关节粗大,中指箍着一圈沉重的金戒刻进皮肉!
这绝不是他记忆里那双无数次戴上无菌手套、骨节均匀的手。
一股不属于他的暴虐情绪在胸中翻搅:“什么佐藤?你是谁?”
女孩歪过头,饱满的下唇被牙齿轻轻咬陷下去了一点。
黑色的蕾丝胸衣紧裹着她胸部的轮廓,勒痕清晰地印在皮肤上,透出一丝压抑的诱惑。
她轻轻笑了一声,起身,赤裸的脚掌踩过冰凉混乱的榻榻米,脚趾上剥落了红色指甲油的脚趾,勾住了门口一只细带高跟鞋。
光影描绘着她柔软的侧脸弧线。
“瓦达西瓦富江黛丝。佐藤先生,感谢您昨夜的款待。”
富江?
这个名字!
一股熟悉感混杂着寒意席卷而来,搅动着佐藤健被宿醉模糊的思绪。
在哪里听过?昨夜之前?还是更久远的地方?科学期刊上?都市怪谈里?
头痛忽然加剧。
窗外,远处传来急救车拖长的警笛,蓝色光斑扫过墙上贴着的当红女偶像海报,甜美的笑容在斑驳剥落的壁纸背景下显得有些诡异。
就在她说出那个名字的瞬间,一段记忆碎片涌入脑海
佐藤健,精神外科首席,昭和三十三年(1958)生。
……水源病院……首席……昨夜下班后……那个女孩在大久保路边淋着雨……停车……带回家……
伴随着信息的涌入,他随手抓起一沓厚厚的钞票,面额一律是整齐的万円,纸张边缘沾染着棕黄色的威士忌酒渍。
钞票重重地摔在离富江脚边不远的脏污地板上。
“你走吧。”
富江脸上的疲惫瞬间褪去,眼睛异常平静地看着散落在自己脚边的万圆券,上面福泽谕吉的头像沾着灰尘。
没有屈辱,没有愤怒,只是平静地用手指将衬衫拉拢,一颗颗扣好,动作流畅得近乎优雅。
她没有再看佐藤健,弯腰捡起散落的钱、衣物和高跟鞋,无声地走出了房间,门轻轻关上,只留下室内一片狼藉。
佐藤健太阳穴疯狂跳动。
原身佐藤健的记忆碎片还在持续涌入:1990年……水源病院……消毒水气味浓重的走廊…堆积如山的经济崩溃期破产精神病病案和过劳猝死档案……某个深夜手术室里刺目的无影灯和手上粘稠的鲜血……这些碎片无情地嵌入他这个顶尖医学博士的认知框架里。
他起身,赤脚踏过冰凉的地板。
衣橱里映出一个陌生男人:宽额,细长阴沉的眼藏在无框眼镜后,镜片蒙着污渍,下巴和脸颊青灰色的胡茬凌乱。
就在镜面映照出的他身形后,墙角的阴影里,突兀地放着一个约半米见方的木盒子!
盒子样式极简,甚至有些粗糙,与公寓里高档的现代装修格格不入。它的存在感如此之强,像是凭空出现,又像是被镜面刻意揭露在他视网膜上。
心跳莫名加速!
佐藤健浑浑噩噩地走到墙角,蹲在那个盒子前。
盒子正面,粘着一张白纸,巴掌大小,上面用暗红色、尚未完全干涸的液体写着两个狂乱的汉字:
救命!
在“救命”二字下方,画着一个极其工整却又无比怪异的几何图案——一种凌乱的对称:它由三个嵌套的不规则七边形构成,每个角都向外延伸出尖锐的芒刺,内部则充满了交错的双螺旋线和无数大小不一的点,相当复杂,却隐约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恶意。
常年在实验室和血液打交道的佐藤健,很确定这字和这图案,都是血浆纯手工绘制的。
他揭开盒盖。
盒子内部被分隔成七个大小不同的格子,排列方位是参考了北斗七星。
每个格子上方,都用细小的罗马数字标着序号:I、II、III、IV、V、VI、VII。
其中六个格子,空着。
只有编号为Ⅲ的那个格子,放着一盘市面上最常见的黑色塑料盒录像带!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录像带表面的标签却是空白的。
原主佐藤健似乎确实有录下某些交易的癖好,客厅某个角落有微弱的红光闪烁……
但这盒子,似乎又不属于“原主”的记忆范畴!
头突然炸裂般疼痛!
他冲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胡乱洗了把脸,冰冷的水冲过手臂内侧尚未消退的抓痕,很浅,这是她昨晚挣扎时留下的?
昨晚属于佐藤健的记忆碎片继续汹涌而来:粗暴的撕扯,压抑的呜咽,连续不断的亚麻得,好似欲擒故纵的逃避,一次又一次警察抓小偷般的粗暴擒拿,女孩苍白皮肤下突起的锁骨……
他喘着粗气关上水龙头,镜子里脸色苍白。
当他穿上熨烫勉强但依旧挺括的白衬衫,系好深色领带,套上灰色细条纹的西装外套时,自己的记忆愈发模糊了!
我叫什么?我是谁?
我来自哪里?
我不是这里的!不是!我是?
而佐藤健的记忆碎片,却不断冲击着他!
走出卫生间,榻榻米上只残留几张纸团。
那个叫富江的女孩大概是走远了。
时钟划过7,潜意识告诉他,该上班了。
推开门,楼梯拐角处堆放着垃圾袋,腐败的水果气味混合着雨水的气息。
楼下停着他那辆新买的黑色丰田皇冠,车轮下是淤积的黑色雨水。
他把公事包甩进副驾,发动引擎,引擎的低吼混入嘈杂的街道声。
车内残留的烟草味和一丝极淡的、香甜的香水味,那是昨晚的味道,是富江的味道,刺鼻地提醒着他这一夜的荒唐。
东京清晨的车流缓慢得像高血脂病人的血管。
高楼间的天光晦暗不明,广告牌上,昔日风光无限的财阀公司广告已然斑驳褪色。
水源病院灰色的长方体建筑在一众低矮的商铺中显得突兀而阴郁。
如果佐藤健的记忆没有错的话,水源病院是个精神病专科医院。
而佐藤健,是精神外科的首席主刀医生。
“雷电法王”这个词汇莫名其妙的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却又想不起来这个词意味着什么。
将车拐进医院的水泥停车坪时,他看见了一个身影。
就在入口侧面的消防通道台阶上。
一个穿着简单深色连衣裙的身影蹲在那里,微微蜷缩着,裸露的小腿线条纤细,黑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肩背上,遮住了大半侧脸。
她垂着头,似乎在盯着自己裙摆下浸了雨水的赤脚,一双新的、样式普通的女式皮鞋散落在脚边不远处。
佐藤健的心脏先是一紧,随即是一股无名火。
钱不够?后悔了?又来纠缠?
他一把推开车门,大步踏过积水的地面,溅起的黑水打湿了锃亮的皮鞋。
脚步声惊动了她。
她抬起头。
晨光吝啬地落在她的脸上。
那张脸!
五官的轮廓,鼻尖微俏的弧度,下唇自然饱满的形状,尤其是那双眼睛!
分毫不差!
就是昨夜灯光下精致的,清晨房间中慵懒倦怠的富江的脸!
一股寒意从佐藤健的内心升起。
她什么时候换的衣服?
但她的眼神是陌生的。
空洞,迷茫。
天空又下起了雨。
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流过她微微张开的嘴唇,嘴唇有些干燥开裂。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妆容,苍白得像一张纸,穿着崭新的、几乎不合身的连衣裙裙角也早已经被积水弄湿。
她看着他,眼神穿过他身体般毫无焦点,没有任何惊愕、羞耻、愤怒,甚至连一丝最基本的好奇都没有。
仿佛他是空气,是医院灰墙上的一块砖,与昨夜那个在房间里平静注视他的富江判若两人。
佐藤健僵在原地。
他甚至无法发出一丝声音。
台阶上的女孩只看了他一眼,或者说目光短暂地扫过他身后的空气,然后就漠然地重新垂下了头。
她轻轻抬起一只脚,小心翼翼地伸进旁边那只鞋里,动作迟钝而专注,仿佛这是世界上唯一值得她投入精力的事情。
医院主楼上方刺眼的蓝色消毒灯灯光不知何时被楼道深处透出的怪异红光替代。
佐藤健迈大步上前,就站在低头蹲在台阶上的女孩面前,阴影将她完全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