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与叔父叔母摊牌后的第二天,沈昭便察觉到了家中氛围的微妙变化。

李氏的监视,变得更加变本加厉。她不再满足于每日黄昏的“收租”,而是时常会以各种由头,闯入柴房,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沈昭的每一件工具,每一块新制的香胰子,似乎想将这门手艺的秘密,用眼睛硬生生剜出来。

沈德全也一改往日的沉默,开始旁敲侧击地,向沈昭打探与王二麻子的“合作细节”,言语间充满了对那五成利润的觊觎与不甘。

沈昭知道,这个家,已经变成了一座比之前更危险的牢笼。叔父叔母的耐心正在被贪婪一点点耗尽,而王二麻子这条饿狼,也随时可能因为利益分配不均而反噬。

她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那个夜晚,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制作香胰子。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黑暗中,在脑海里,为自己即将开始的西市之行,进行着最后一次、也是最精密的一次推演。

她想:“上一次西市之败,败在何处?非货物不精,非言辞不巧,而是败在‘身份’二字。我是一个无主的、可以被随意欺压的‘贱籍’孤女。市吏赵三,之所以敢肆无忌惮地夺我之物,便是看准了我毫无还手之力,欺辱我,没有任何成本。”

“那么,这一次,我便不能再以孤女的身份出现。我需要一面‘盾牌’。一面,能让赵三之流,在动手之前,不得不掂量一下成本与后果的盾牌。”

她的脑中,浮现出王二麻子那张写满了贪婪与凶横的脸。

她想:“王二麻子,便是这面盾牌。他虽是无赖泼皮,却是这上京城底层社会‘规则’的一部分。官吏们不屑与之为伍,却也嫌弃招惹他的麻烦。我要的,便是这份‘麻烦’。”

“但,我也不能再像上次那样,摆摊设点,成为一个固定的靶子。”她继续推演,“我要变被动为主动。我不去卖货,而是去‘种下种子’。我要将我的香胰子,直接送到那些最有可能、也最有能力购买的顾客手中。”

一个大胆的、以身为饵的计划,在她心中,渐渐清晰。

第二日,当王二麻子再次上门取货时,沈昭只拿出了十块香胰子。

“怎么就这么点?”王二麻子立刻皱起了眉头。

“王二哥,”沈昭垂下头,声音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愁苦,“坊内的生意,已经到头了。那些娘子们,买一次能用许久,如今家家都有了,再难卖出高价。再这么下去,别说给您分五成,怕是连买香料的本钱,都快要凑不齐了。”

王二麻子一听财路要断,顿时急了:“那怎么办?”

“要去西市。”沈昭抬起头,看着他,眼中带着一丝“恳求”,“王二哥,只有西市,人来人往,才有做不完的生意。可我一个弱女子,上次去……差点被人打出来。但……但若有您陪着,就不一样了。”

“西市?”王二麻子脸上立刻露出几分忌惮,“那是赵三那伙人的地盘,不好惹。”

“我不是去跟他抢地盘的。”沈昭立刻说道,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蛊惑力,“我们甚至不用摆摊。您只需陪着我,在那些最体面的绸缎庄、珠宝铺门口站一站,剩下的,都交给我。”

她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王二哥,您想,在坊内,我们一天,最多赚一百文。可若是在西市,一天,或许就能赚到一两银子。您拿五成,便是五百文。您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往那一站,便有半两银子入账。这等好事,整个上京城,怕是也只有您有这个面子能做到了。”

半两银子。

这个数字,像一团火,瞬间点燃了王二麻子眼中的贪婪。

而那句“只有您有这个面子”,更是让他那作为泼皮无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想象着自己如一尊大神般,站在西市最繁华处,看着这个清丽的小丫头为自己赚钱,而那些平日里正眼都不瞧他一眼的市吏,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好!”他一拍大腿,唾沫横飞,“就这么办!明日一早,哥哥我便陪你走一趟!”

次日,沈昭再次踏入了西市。

只是这一次,她的身边,多了一个亦步亦趋的、一脸横肉的王二麻子。

她依旧提着那个竹篮,里面只放了二十块用上好油纸包着的、品质最佳的香胰子。王二麻子则按她的吩咐,换上了一身他最体面的短打,挺着胸膛,跟在她身后,一副保镖兼管事的派头。

这个组合,既怪异,又引人注目。

沈昭没有去上次那个偏僻的巷口,而是径直,走向了西市最繁华的、一家名为“锦绣阁”的绸缎庄门口。

她没有摆摊,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观察着从绸缎庄里进出的女眷及其仆役。

很快,她便锁定了一个目标——一个穿着体面、看样子是某家大户管事妈妈的妇人,正领着两个小丫鬟,在门口等候马车。

沈昭深吸一口气,主动迎了上去。

她没有推销,也没有谈及生意,只是微微一福,将一块用精致油纸包好的香胰子,双手奉上。

“这位妈妈,安好。”她的声音,清脆而柔和,“小女子家中新制了些许香胰子,自知手艺粗鄙,不敢售卖。今日在此,是想寻些有缘的、真正懂行的人,赠予试用。看妈妈您气度不凡,想必是见惯了好东西的。这块小玩意儿,便赠与您,只当是结个善缘。您若用得好,便是对我这手艺最大的褒奖了。”

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既送了礼,又捧了人,让人无法拒绝。

那管事妈妈一愣,随即接过那块散发着淡雅香气的香胰子,眼中露出一丝赞许:“你这女娃,倒是有趣。”

沈昭只是浅浅一笑,再次福了一福,便退到了一旁。

她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她只是让那块香胰子,和那股独特的香味,留在了对方的记忆里。

她用同样的方法,在半个时辰内,将二十块作为“诱饵”的香胰子,一一送给了那些看起来最体面、最有可能成为顾客的仆妇手中。

王二麻子在旁边看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小昭妹妹,你这光送不卖,咱们什么时候才能赚钱?”

“王二哥,别急。”沈昭的眼中,闪烁着一种他看不懂的、自信的光芒,“鱼饵已经撒下去了,我们只需等着鱼儿,自己上钩便好。”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两个手下,从不远处,向他们走了过来。

是市吏,赵三。

他显然也看到了沈昭,脸上立刻浮现出那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的冷笑。他正要上前,却猛地看到了站在沈昭身旁的王二麻子。

赵三的脚步,顿时停住了。

王二麻子也看见了他,他立刻将胸膛一挺,眼中露出挑衅的光,抱着胳膊,饶有兴味地看着赵三,仿佛在说:“怎么,有事?”

巷口,瞬间陷入了一种剑拔弩张的寂静。

赵三看着一脸平静的沈昭,又看了看一脸凶横的王二麻子。他那颗在市井中摸爬滚打多年的脑袋,飞快地盘算着。

欺负一个孤女,他能得到的好处,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孝敬,和一时的威风。

但若是得罪了王二麻子这个滚刀肉,虽然不怕,却免不了一身的麻烦。

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丫头,惹上一个难缠的泼皮,这笔买卖,不划算。

最终,赵三的脸上,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冲着王二麻子的方向,不咸不淡地拱了拱手,随即,竟像没看见沈昭一般,转身,带着手下,巡视别处去了。

王二麻子见状,得意地“哼”了一声,看向沈昭的眼神里,更多了几分信服。

而沈昭,从始至终,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她的心中,却是一片雪亮。

她的第一步棋,成了。

这面她亲自找来的“盾牌”,果然有用。

但她知道,这只是开始。真正的“鱼儿”,还在那深不见底的宅院里,尚未露头。

她能做的,只有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