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寒旌孤影

朔风,像北海亘古的叹息,卷着雪沫,抽打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晚霞,是这片白茫茫死寂里唯一的灵动,将天边烧得通红,映照着草地上散落的冰晶,仿佛大地渗出的血泪。山谷披上了一层转瞬即逝的红妆,旋即被更深的暮色吞噬。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踩碎了黄昏投下的最后一点影子。身上裹着辨不清原貌的兽皮,抵御着深入骨髓的寒冷,每一次呼吸都带出长长的、瞬间凝结的白雾。背上,是一把弓身粗糙、弓弦紧绷的短弓,箭袋里仅剩三支秃尾箭,冰冷地贴着脊梁。手中紧握的,是一根被岁月和手掌摩挲得光滑无比、节旄早已脱尽的光秃木棍——这,是他唯一剩下的、证明他身份的节杖,是他与故国之间仅存的、无形的脐带。一个低矮简陋的土穴出现在他眼前,是他暂时的避风港,洞口被风吹积的雪堆半掩着,像一张沉默而疲惫的嘴。

弯腰钻进土穴,一股混合着陈腐泥土、干草和自身气息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这里狭小、昏暗,唯一的“家具”是角落一堆干草铺成的“床铺”和一个用作火塘的石坑,此刻只有冰冷的灰烬。他摸索着,从一个用石头压着的破旧皮囊里,费力地掏出几块冻得比石头还硬的干粮——那是用粗糙的粟米混合着不知名的草籽压制而成,早已失去了粮食应有的气味。他试图用牙齿啃咬,坚硬的棱角硌得牙床生疼,只能勉强用唾液一点点濡湿,再用冻得麻木的手指费力地掰下碎屑,塞进口中。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像砂石摩擦着干涩的喉咙。接着,他捧起洞外干净些的积雪,塞进口中,冰冷的雪块在口腔里融化,带来短暂的湿润,随即是更深的寒意,像冰针顺着食道刺下,撕扯着早已不堪重负的肠胃。他灌下几口冰冷的雪水,试图压下那火烧火燎的空洞感。

他的心,却比这雪水更冷,沉甸甸地坠在胸膛深处。羊群,他看管的那群瘦骨嶙峋、如同移动枯骨的牛羊,今日清点,又少了数十头!这绝非偶然的走失。太阳沉入地平线的速度,快得令人心慌,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在拼命拉扯着最后的光明。北海的风霜在他脸上刻下十九年的印记,每一道沟壑都写满了与这片苦寒之地的搏斗。他太清楚了:若不能在最后一丝天光彻底消失前找回它们,这些生灵,多半会成为饿狼在冬夜里最丰盛的腹中餐。狼群在饥饿的驱使下,会变得更加狡猾和凶残。

但他不信!或者说,他不敢信,不愿信!他不信那数十上百头牛羊会一夜之间全部消失殆尽,如同被这茫茫雪原无声吞噬。这不仅仅是一群牲畜,更是他在这绝境中赖以维生的微薄希望,是他在异族人眼皮底下所肩负的最后一点责任。放弃寻找,意味着承认失败,承认自己连看守一群牛羊的能力都已丧失。他不能放弃!这不仅关乎未来日子那点聊胜于无的口粮——他可以像野兽一样去刨挖草根、搜寻鼠洞里的存粮,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挣扎求生——更关乎一个使臣摇摇欲坠的尊严。他持节而来,纵然身陷囹圄,放牧牛羊,也绝不能在这异族的土地上,成为一个连牲畜都看管不住的笑柄!他几乎能想象那些异族人鄙夷的目光,听到他们带着嘲弄语气的议论,那无形的笑声,会像北海最凛冽的风刀,割碎他仅存的骄傲,比任何肉体上的折磨都更令人窒息。这屈辱,不仅属于他个人,更会玷污他所代表的国格。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牵扯着冻僵的关节,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不能再犹豫了!他将那根光秃的节杖再次紧紧攥在手中,粗糙的木纹仿佛能传递一丝微弱的力量。他深深吸了一口土穴中冰冷的空气,那寒意刺得肺腑生疼,却也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勉强称之为“家”的洞穴,眼中没有丝毫留恋,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弯腰钻出洞口,外面,暮色已浓得化不开,冰冷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正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迅速吞噬着残存的天光。寒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雪沫,抽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冰针。他点燃了随身携带的、用浸了兽油的破布缠绕的木棍做成的简陋火把,微弱的火苗在狂风中剧烈地跳跃、挣扎,仿佛随时会被黑暗掐灭。这点光,是他投向无边夜幕的唯一挑战。

他再次紧了紧腰间系着节杖的皮绳,确认它牢固地贴着自己的身体。然后,他挺直了因寒冷和疲惫而微驼的脊背,像一尊即将投入战斗的、伤痕累累的石像。火光映照着他布满风霜的脸,那双深陷的眼窝里,跳动着的不再仅仅是忧虑,更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意志。他不再看那庇护所一眼,目光投向草原深处那无边的、未知的黑暗,那里可能潜藏着失散的羊群,更可能潜藏着致命的杀机。他迈开沉重的脚步,踏着厚厚的积雪,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深的、瞬间又被风雪模糊的印记,义无反顾地,朝着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深处,走去。冰晶凝结在他的眉毛和胡须上,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微弱而寒冷的光。

黑暗,像墨汁一样,迅速渗进了他的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