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片山谷,凌沧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或者说,寻找林炽的线索早已在无数次失望中断绝,他只是在习惯性地移动,像一片被寒风裹挟的枯叶,飘向哪里都无所谓。
几天后,他出现在一个依着官道而建的小镇上。小镇不大,灰扑扑的土墙,歪斜的招牌,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劣质酒水和尘土混合的浑浊气味。
唯一的喧嚣,集中在镇口那间挂着“醉仙居”破旧幡子的酒肆里。此时刚过晌午,正是行脚商、落魄江湖客和本地闲汉聚集的时刻,人声鼎沸,汗臭与酒气蒸腾。
凌沧溟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喧闹声浪夹杂着浑浊的热气扑面而来。他微微顿了一下,空洞的眼神扫过屋内。十几张油腻的方桌几乎坐满。猜拳行令声、粗俗的谈笑声、跑堂伙计尖利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嘈杂。他像一滴格格不入的冰水,悄无声息地滑入这片沸腾的浊流。
他那满头如雪的白发,在昏暗嘈杂的光线下,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
窃窃私语像蚊蚋般嗡嗡响起。
“看那头发…白的…”
“眉毛也是白的!怪胎…”
“啧,年纪轻轻,怕不是练了什么邪功吧?”
“离远点,看着就晦气…”
凌沧溟恍若未闻。他径直走向角落里一张空着的、离门口最近的桌子。
桌腿缺了一角,用石块垫着,桌面污渍斑斑,残留着不知多久前的油渍和酒痕。他拉开那把同样破旧的条凳坐下,动作有些僵硬,仿佛关节生了锈。白眉下的眼眸低垂,视线落在自己放在桌面,同样苍白的手背上。
酒肆里的喧嚣和窥探,如同隔着厚厚的冰层传来,模糊而遥远。
跑堂伙计是个精瘦的年轻人,眼神活络。他本想热情招呼,但看到凌沧溟那奇异的白发和周身散发出的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脚步不由得迟疑了。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硬着头皮凑过来,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洪亮以掩饰不安:
“客…客官,您要点什么?咱这儿有上好的烧刀子,还有…”
“酒。”一个干涩、沙哑,仿佛许久未曾开口的嗓音打断了他。
伙计被这声音里的寒意激得一个哆嗦,连忙应道:
“好嘞!一壶烧刀子!马上来!”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钻进了人堆里。
凌沧溟重新归于沉寂。他静静地坐着,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冰雕。周围的喧嚣、烟味、汗味、酒气…一切感官的刺激,在触及他意识表层时,都被那层厚重的麻木所过滤、隔绝。
他感觉不到热,也感觉不到嘈杂带来的烦躁。他只是存在于此,仅此而已。脑海中偶尔闪过寒潭边浑浊的冰面,或是林炽最后回头时那决绝的眼神,但这些画面也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引不起丝毫情绪的涟漪。
很快,一壶粗陶装的劣质烧刀子和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被伙计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桌上,酒壶和碗底接触桌面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客官,您的酒…慢用。”伙计放下东西,飞快地瞥了一眼凌沧溟低垂的白眉和毫无表情的侧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往上窜,不敢多待,迅速溜走。
凌沧溟伸出手,手指依旧苍白得没有血色。他拿起酒壶,壶身粗糙冰凉。他拔掉简陋的木塞,一股极其浓烈,甚至带着点刺鼻气味的酒气直冲鼻腔。
他面无表情地将浑浊的酒液倒入粗瓷碗中,琥珀色的液体在豁口的碗里晃动,倒映出酒肆屋顶黑黢黢的椽子。
他端起碗,凑到唇边。
辛辣!
高度劣质白酒的灼热感瞬间从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若是常人,此刻早已龇牙咧嘴,或呛咳出声。
凌沧溟只是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那足以让普通人脸皮发烫、额头冒汗的灼烧感,在他体内却如同石沉大海。那麻木的冰层太厚了,厚到连这样强烈的感官刺激,都只能传递进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意,转瞬便被更深的冰冷吞噬。酒液入喉,如同吞咽一块没有温度的冰。
他放下碗,碗底再次磕在油腻的桌面上。碗中浑浊的酒液微微晃动,映出他半张苍白的脸,白发垂落鬓角。他空洞的眼神看着碗中的倒影,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就在这时,邻桌的喧闹声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醉意和恶意。
那是四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穿着粗布短打,敞着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桌上杯盘狼藉,酒气熏天。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眼角带疤的汉子,显然是头目,正斜睨着角落里的凌沧溟,声音洪亮得刻意,充满了挑衅。
“哥几个,瞧见没?那边坐了个啥玩意儿?”
刀疤脸用筷子粗鲁地指向凌沧溟的方向,唾沫星子横飞
“头发眉毛都是白的!跟个老妖怪似的!啧啧,这大白天出来,也不怕吓着人?”
同桌的汉子们立刻哄笑起来,附和着:
“就是!看着就瘆得慌!”
“该不会是山里跑出来的雪妖吧?哈哈!”
“呸!什么雪妖,我看就是个练功走火入魔的废物!瞧他那死气沉沉的样儿!”
污言秽语如同污水般泼洒过来。酒肆里其他客人有的皱眉,有的则露出看热闹的神情,目光在刀疤脸一伙和角落里的白发青年之间来回逡巡。
凌沧溟置若罔闻。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端起粗瓷碗,又抿了一口那冰凉的、几乎尝不出味道的劣酒。仿佛那些恶毒的话语,只是掠过耳边的风声,连一丝涟漪都无法在他心湖的死水上激起。
他的无视,在刀疤脸看来,无疑是一种最大的蔑视和软弱可欺的信号。酒精和周围看客的目光更助长了他的气焰。
“嘿!白毛鬼!老子跟你说话呢!聋了还是哑了?”刀疤脸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叮当乱响。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拎着个喝了一半的酒坛子,一步三晃地朝着凌沧溟的角落走来。他身后的同伴也嬉笑着起身跟上,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酒肆里的喧闹瞬间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空气变得粘稠而紧张。跑堂伙计躲在柜台后,脸色发白,不敢出声。
刀疤脸走到凌沧溟桌前,高大的身影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汗臭笼罩下来。他俯下身,那张横肉堆积、泛着油光的脸几乎要凑到凌沧溟低垂的眼前,嘴里喷着恶臭的酒气。
“小白脸,装什么死?”刀疤脸狞笑着,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油腻的手指直戳凌沧溟的肩膀,“问你话呢!你这头白发,该不会是克死了爹娘,又克死了相好的,才变成这副鬼样子的吧?嗯?老子看你就像个丧门星!谁沾上谁倒霉!你那朋友…嘿嘿,八成也是被你克死的吧?死得好!省得看着你这晦气玩意儿!”
“克死朋友”!
这四个字,如同四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凌沧溟灵魂深处那层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壳上!
冰壳内部,那被压抑、被冻结了半年之久的岩浆——积攒的自责、无处宣泄的痛苦和对自身存在的怀疑与厌弃——在这一刻,被这恶毒的诅咒瞬间点燃!一股冰冷到极致、又蕴含着毁灭性力量的洪流,毫无征兆地从他沉寂的丹田气海深处轰然爆发!
“嗡——!”
凌沧溟依旧低垂着头,端坐不动。但他那双一直空洞无波的眼眸,在刀疤脸说出那四个字的瞬间,骤然抬起!
那不像是人类应有的眼神!
深邃的墨色瞳孔深处,仿佛有万年冰渊骤然开裂,迸射出足以冻结灵魂的寒芒!没有怒火中烧的赤红,没有杀意沸腾的狰狞,只有一种纯粹的、漠视一切的、仿佛看着死物的冰冷!
那目光扫过刀疤脸那张因醉酒和嚣张而扭曲的脸,如同两道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对方所有的气焰!
刀疤脸嚣张的笑容猛地僵在脸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他伸出去戳向凌沧溟肩膀的手指,距离目标还有半尺,却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散发着绝对零度寒气的墙壁!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疯狂蔓延,让他整条手臂都瞬间麻木僵硬!
与此同时,凌沧溟面前粗瓷碗中,那原本只是微微晃动的浑浊酒液,毫无征兆地、诡异地静止了!
然后……凝固!
琥珀色的液体,在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里,由内而外,瞬间凝结!变成了一整碗浑浊的、带着冰渣的冰块!碗壁甚至因为内部骤然膨胀的冰晶而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咔—”声!
这异变发生得极快,快到除了近在咫尺、被那恐怖目光锁定的刀疤脸,以及他身后紧跟的两个同伴,酒肆里其他人都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刀疤脸身后的一个汉子,醉眼朦胧,没看清酒碗的变化,只看到老大僵住,还以为是被对方眼神吓住了,顿觉丢了面子。他借着酒劲,骂骂咧咧地一步上前:
“妈的!敢瞪我大哥!”
说着,伸手就想去揪凌沧溟那一头刺眼的白发!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那如雪发丝的刹那——
“嗤——!嗤——!嗤——!”
数道细微却极其锐利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只见那碗中刚刚凝结的冰块,毫无征兆地爆裂开来!碎裂的冰晶并未四散飞溅,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精准操控着,瞬间化作七八道细如牛毛、近乎透明的冰针!冰针带着刺骨的寒意和肉眼难辨的速度,并非射向那伸手的汉子,而是精准无比地钉在了他脚前不到一寸的青石板地面上!
“笃笃笃笃笃!”
一阵密集的、如同钢针钉入木板的脆响!
冰针入石三分!针尾微微颤动,散发着肉眼可见的白色寒气。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以那几根冰针为中心,一圈肉眼可见的冰霜如同活物般迅速在地面蔓延开来,眨眼间便覆盖了巴掌大的一片区域,白霜森森,寒气逼人!那汉子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距离凌沧溟的白发仅有毫厘之差,却再也不敢前进半分!他脸上的醉意瞬间被惊骇取代,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整个人如坠冰窟,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
整个“醉仙居”酒肆,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喧闹声、谈笑声、杯盘碰撞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角落那张桌子,看着那个依旧端坐不动、面无表情的白发青年,看着那碗冻成冰坨的酒,看着地上那几根散发着致命寒气的冰针,以及那片迅速凝结的白霜。
刀疤脸脸上的横肉在剧烈地抽搐,他离得最近,感受也最清晰。那不是武功!那根本就是妖法!
那冰冷的目光,那瞬间冻结的酒,还有凭空出现的、能钉入石板的冰针…这一切都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酒精和勇气。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膀胱在失控的边缘!
凌沧溟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珠。那冰冷得没有一丝人类情感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扫过僵硬的刀疤脸,扫过他身后那个伸着手、脸色惨白如纸的汉子,最后扫过另一个同样吓傻的同伴。
没有言语。
甚至没有任何警告的表情。
但那目光中的含义,比任何咆哮的威胁都要清晰百倍:再进一步,死。
“哐当!”刀疤脸手中的酒坛子再也拿捏不住,脱手掉落,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浑浊的酒液溅了一地。这声响在死寂的酒肆里如同惊雷。
“对…对不起!大爷!小的有眼无珠!喝多了胡吣!您大人有大量!饶命!饶命啊!”
刀疤脸如梦初醒,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身后的两个同伴也抖如筛糠,连连作揖告饶,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凌沧溟的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重新落回自己面前冻成冰坨的粗瓷碗上。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他伸出手指,指尖在冻得结实的冰酒表面轻轻一点。
“咔嚓…”细微的冰裂声响起。整碗冻酒连同那粗瓷碗,如同被无形的力量从内部瓦解,瞬间碎裂成无数细小的冰晶和瓷粉,簌簌落在油腻的桌面上,堆成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
他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管桌上的狼藉。从怀里摸出几枚发亮的铜钱,随意地丢在那一小堆冰晶瓷粉旁边。铜钱撞击桌面,发出几声清脆却冰冷的叮当声。
然后,他站起身。
动作依旧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白色的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在昏暗的光线下划过冰冷的弧光。
他迈步,走向酒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挡在他和门口之间的酒客们,如同躲避瘟疫般,惊恐地、连滚带爬地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宽阔得近乎滑稽的通道。没人敢直视他,更没人敢发出一丝声音。整个酒肆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抑制不住的牙齿打颤声。
凌沧溟目不斜视,如同穿过一片无形的真空地带。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门外萧瑟的秋风卷着尘土吹进来,扬起他如雪的白发和略显单薄的衣袍。
他走了出去,身影融入门外那条同样灰扑扑、尘土飞扬的小镇街道。阳光有些惨白,照在他身上,却仿佛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只在地上投下一道孤绝而冰冷的影子。
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酒肆内依旧死寂的、充满恐惧的目光和那令人窒息的寒意。
直到那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街道转角,酒肆里凝固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
“我的娘嘞…”
“刚…刚才那是…”
“冰…冰针…钉进石头了…”
“妖…妖怪啊!”
“快…快走!这鬼地方不能待了!”
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更深的恐惧爆发出来,酒客们如同惊弓之鸟,纷纷丢下酒钱,争先恐后地逃离这间让他们毕生难忘的“醉仙居”。刀疤脸三人更是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冲出门去,头也不敢回。
酒肆转眼间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满地狼藉、摔碎的酒坛、凝固的油污,以及角落里那张破桌上,一小堆灰白的冰晶瓷粉和旁边几枚冰冷的铜钱。
跑堂伙计战战兢兢地从柜台后探出头,脸色煞白地看着那堆粉末,又看看地上那片尚未完全融化的白霜和几根已经融化了一半、但依旧寒气森森的冰针,狠狠打了个寒颤,只觉得这深秋的寒意,从未如此刺骨。
而在酒肆最靠里、光线最昏暗的一个角落,一张不起眼的小桌旁。
一个身影从头到尾都安静地坐着,仿佛与周围的喧嚣和后来的死寂都格格不入。这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衣衫,身形瘦小,头上戴着一顶同样灰扑扑的宽檐斗笠,边缘垂下的灰色面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线条略显秀气的下巴。
在凌沧溟刚进门引起骚动时,这人只是微微抬了下头,面纱下的目光在凌沧溟那醒目的白发上停顿了一瞬,随即又低下头,仿佛专注于面前那碟几乎没动过的花生米。
当刀疤脸上前挑衅时,这人依旧安静。
直到凌沧溟那碗酒液诡异地瞬间冻结,直到那几根致命的冰针钉入石板,寒气四溢,整个酒肆陷入死寂时…
那覆着面纱的头颅,才再次缓缓抬起。
面纱下,一双异常明亮、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兴趣的眼眸,穿透薄纱,牢牢锁定了角落里那个白发青年漠然起身、丢下铜钱、然后在一片死寂中孤身离开的背影。
整个过程,这双眼睛都一眨不眨。
当凌沧溟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酒客们开始惊恐逃离时,这双眼睛才微微眯起,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随即,这人放下几枚铜钱在桌上,动作轻巧无声地站起身。
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这个灰衣斗笠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流水,悄无声息地穿过混乱逃离的人群,走出了“醉仙居”那扇刚刚合拢不久的木门。
站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灰衣人微微侧头,目光投向凌沧溟消失的街角方向。面纱下,小巧的鼻翼似乎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像是在捕捉空气中残留的某种极其微弱的气息。
灰衣人停留了不过两息,便收回目光,转身,朝着小镇另一个方向——镇外荒僻的乱葬岗和废弃义庄所在的位置,不疾不徐地走去。身影很快也消失在灰扑扑的街巷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小镇萧瑟的风,卷着枯叶和尘土,在空荡了许多的街道上打着旋儿。
而凌沧溟那孤绝冰冷的背影,仿佛带着无形的寒气,将他走过的街道也一同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