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受难西贯

中午时分,我随着载湉与太后一行抵达西贯地界。小雨未歇,好容易进了一小小镇,宫里带来的车夫却不肯走了。

崔二总管在背后看见,打着他的老鼠色骡子向前,问道:“怎么回事,为啥不走啊?”

车夫道:“回总管!走不了了!人困马乏,骡子们走了这么半天儿连口水都没喝上,再走下去,骡子先饿死了,后面可咋整啊!”

我看了一眼老熟人桂公爷,穿着一身灰不拉叽的衣裳,瓜皮帽上也落了灰,他眯细着眼,原本的小眼睛显得更小了,他小声嘟囔,“人也快饿死了。”

崔玉贵喝声:“等等,我问问看!”接着他回身去向太后问询,不一会儿我听见大舅子李大总管的声音,“太后有旨,到前面找吃的!”

车夫一脸难色,只好赶着车,又走了一段。

一行人在那个车夫的引导下到了一个租车店,车夫和崔二总管进去张罗。不一会儿,崔玉贵出门传达了那里掌柜的说辞。

一句话,现成米面都没有,要吃的,只有到就近的农田里去找,而且,农田是车行“公家”的,想吃饭,就算是只要“食材”,也得掏钱!

崔玉贵面露难色,他啥时候亲自管过银子?!这时候一直不说话的车夫说话了,“二总管!车行老板是俺的朋友,这银子俺替‘圣驾’掏了,就望您老以后别忘了俺!”

崔玉贵脸上淡淡,应着:“那自然,自然,自然……”

于是车夫笑吟吟地进了店。

不一会儿就达成了“临时合作意向”。

车行收银若干,由崔二总管派人去前面的农田,现场收割,准备午膳。

崔二总管带着一群太监宫女儿去了,不多时抱回来几根老玉米棒子和一大捧未处理的带着泥土气息的豇豆。

简单的熬煮过程后,我们几个平时养尊处优的大臣端着玉米棒子熬出的汤疯狂地喝了起来!

我一霎时想起了我在现代的难忘经历!那也是这样一个大热天,中午,我和几个物理学科的差生一起站在胡主任的二楼办公室门口,水泥窗台上平摊着我们的作业本。

没有吃午饭的我们一字排开,躬身伏在那里,饥肠辘辘地修改着我们的作业。办公室里另一位戏迷老师的录音机里,传出悠扬的越剧声音,唱道:“金箭密诏付与卿,你定要力挽狂澜救大清……”

“我现在救不了‘大清’,只想救救自己的肚子!”

多少次站在门外的我心里发出这样的哀叹,此刻,坐在野地里,喝着这带着香气的玉米汤,虽然它淡到不能再淡,但是我还是忆苦思甜,享受着来自肚子的慰藉。

我看见同样坐在野地里,没有了仪态的太后,看着玉米汤愣了一愣,回递给大舅,“我不喝。”

大舅谦恭和顺地递了一根玉米棒,端上一碗仅有的豇豆,“太后,这个,您老人好歹进点。”

太后看了看,飞快地吃了起来。

载湉也许逆来顺受惯了,坐在地上,从一个不认识的中年太监手里拿过来一碗汤,一瞬之间,太监手里多了一只空碗。

我注意到整个过程中,载湉目光无神,没说过一句话。真的不知道,他现在内心受着怎样的煎熬啊!

中午的日子如此,晚上更不好受!

这年头大热天没有“飞毛腿”,我和溥伦等人夜晚在一间农舍外替太后与皇上值更“尽忠”,被蚊子叮成了包子脸,但是碍于这该死的礼教,我们只得轻轻地拍,不能发出“啪啪”声,以免惊扰了屋里的“圣驾”。

头更的时候,我靠在墙根似睡非睡,一起的溥伦贝子已经睡死,可我却听见了来自不远处的脚步声。

莫非是“追兵”或者“刺客”?哎,不要自己吓自己!我拍打着飞舞的蚊子,在心里默默安慰着自己。

黑影接近,我战战兢兢地睁眼一看,原来是他。

暗夜里我看得真切,正是大阿哥溥儁朝主屋这里走过来,他脸上调皮的神色似乎有些收敛,难得正经地冷着脸朝我踱了过来。

大阿哥细细长长的眼睛里含着精光,暗夜里明亮如星子,他摇着闭眼假寐的我,破天荒头一遭,十分温柔地喊着:“醒醒,小表叔!”

这个小太岁这样叫我?难道是西行途中的风沙让他改性子啦?我慢慢睁开眼,(眼皮上已经让蚊子叮了一口),看着阿儁,努努嘴,压着声问道:“阿儁,阿哥大爷,你怎么上这儿来啦?老佛爷和皇上都在里头呢!”

阿儁看着我,轻轻叹息,“表叔,那个……”他想了一想,还是问了,“你说……小婶娘是不是给……”

我轻轻伸手,迫使他吞下了剩下的话,意味深长的瞥了他一眼。

溥儁道:“刚从园子出发的时候,我看见‘二毛子’皇叔伤心的样儿,真替他憋屈!”他的声音就要提高,我使个眼色,他又噎了回去,低着嗓子道:“窝囊到这个份上,哎!”

溥儁从衣服里摸出一张纸,塞给我,轻轻说道:“王钦臣说,这个方子是御医开的。我想可以帮帮那个‘二毛子’所以来找你,你跟他走得近,你去送给他好了!”

我看了看,只见上面草书潦草,像极了现代的处方,完全看不懂。溥儁很快又抢了回去。

我看向阿儁,问道:“既然是好意,你为何不自己去?”

溥儁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可不敢沾他的事!大爷我为他挨的鞭子少吗?上次我说他是洋人的朋友,可以留下来议和,太后揍了我20鞭子,你是看见的吧;再上次算我不好,故意撞他,又是十鞭;那次我去瀛台一下,又被我阿玛骂、又招了老太后,我招谁了我!”

我还是不放心,问道:“那个王钦臣呢?”

溥儁道:“被我打发了!他说他帮忙传了这个方子,对我有功,我就纳了闷了,他找人开方子救‘二毛子’,跟我这儿表什么功?”

说到这,大阿哥朝我抱怨似的狠狠瞪了一眼,怪我说:“李莲英是你大舅,你干嘛让他派这个姓王的来监视我啊!你这不是坑人吗?!”

我只得说谎,“表叔我没有啊……”

溥儁淡淡一笑,“好在这个王太监让我打发了。太后派人到宫外去做秘密活计,我正好扔掉了他。老太太原本不太想要,她还说要派个‘脸生’的,我就跟她说……”他一摊手,皱一皱眉,“我跟你说这干嘛!表叔,这个方子你要不要!”

我感觉到溥儁手上不是什么好药方子,要是留在这个家伙手上很有可能会对载湉不利,于是当然顺水推舟,“好,表叔找机会送进去!”

溥儁本来要把方子交给我,一瞬他的手缩了回去,“表叔!我可以给你,但是你也帮帮阿儁好不好?”

我有点无奈,看看他,问道:“阿哥,你还有什么事用得着表叔我帮忙?”

“有!有!”阿儁拼了命点头,“小事,小事!你帮我去买几只上好的蛐蛐,再买一个好罐罐,我好玩儿啊!”

我哭笑不得,问道:“你的手下呢?”

“王钦臣是跑路了,可我手下全是张钦臣、赵钦臣,托他们,我找抽呢?!”

我道:“这荒山野地的,上哪买去?”

“这个我早想好啦,明天咱出发去找镖局,护送我们去西边儿。这一路上还能没有?你随便找个机会,买完就回来不就好了?”

“可是……”我还在为难,阿儁把那张皱巴巴的方子塞在我手,一边跑,一边低声威胁,“帮我买,不然我告诉老佛爷!我还要呃、一把胡琴、一只唢呐、一只金丝雀、一个……”

大阿哥是跑远了,可我吓得不轻!这么紧的时间,你让我上哪儿给你弄这么多东西!再说你也不给资金,我手中没有半个大钱,怎么帮你买玩的东西?

我倚着墙,冥思苦想后,我终于想到一个人,当然不是我大舅子,因为他此刻离太后太近,万一惊动“姑母”,万事全休;当然也不是小德张,虽说静芬皇后对他信任有加,但这次却没带他出来;要想办这事儿,还得找崔玉贵。

可是,我现在一闭上眼,眼前就浮现出崔二总管扛着珍小主赴井的那惨绝人寰的一幕,要我去找他,简直太痛苦了!

细思一阵之后,实在想不着什么更合适的人选,我便强忍着内心的抵触情绪,来到了崔二总管的屋门口。

崔玉贵此刻没了总管派头,他和很多宫女、太监们混住在一起,倒是显得很“随和”。

我的来访并没有让二总管感到惊奇,相反的,他对我前所未有的温和,“公爷,我们做奴才的,都是听主子的话,其实我也很佩服珍主儿,小小年纪,这么有胆识!”他看着我,原本犀利的眼神也软了下来,“大阿哥的差事不好办,但是它不伤良心,在这年月,就算是顶容易的事了!”

于是崔玉贵爽快地给了一些钱,低声道:“公爷,您可以趁明日我们到镖行雇车的时候去,但是记住,您得快点!老佛爷那里脱不开身,我的人都去不了,就靠您一人儿了!”

我心里认为崔玉贵虚伪,但是他的话又实在有道理,所以我决定,暂时不计较我和老崔的旧怨,还是按他说的办吧!

一晚上功夫弹指而过,我揣着崔回事儿的给的银票,趁着大队人马前往镖行的当口,在镇子上转悠起来,好在我一早向老崔要到了镖行的地址,以便完事后我可以迅速地赶上。

街镇上比我们住的地方要热闹一点,尽管还是有不少逃难的人,但是毕竟有人的地方就有消费,我还是不辱使命,一番讨价还价后,我为阿儁买到了两对蝈蝈和一只较为精致的蛐蛐罐。

至于他要的唢呐和二胡,是我花高价向路边的戏班买来的,这是一个梆子戏班(改革后学名:“秦腔”,但是有的地儿还叫梆子。)

人家把吃饭的家伙卖给我,能不坐地起价吗?于是儁大爷的其他要求就落了空。

我冒着擅离大队的罪名跑出去给溥儁买了玩的东西,大爷果然没有追究我办货不全的“失误”,反而对我更加友善了,我赶上大队人马的时候,正好见证了镖行李老板和太后及崔玉贵等人的对话。

李老板身形伟岸,十分高大。穿一身石青色薄长衫,外罩靛蓝马褂,红绒顶子瓜皮帽,他的肤色偏于黝黑,生得浓眉大眼高鼻梁,薄薄的嘴唇,一副干练生意人的模样。

李老板朝身边的伙计看了一眼,而后他聪颖狡黠的目光扫过一身农妇打扮的太后和刚戴上草帽穿得活像个伙计的载湉,脸上显出不信任的神色,但一刹那又隐下去。

我看见他转出门去,对崔玉贵说:“老哥,您说这二位是圣驾,我却不敢信。您说光绪皇爷和老太后能穿成这样,到咱这个穷地方?”

崔玉贵显得很是局促,道:“您看看随行的太监宫女,这您总该相信了吧!荣儿!小张!你们上来!”

崔玉贵向身后高声招呼,一个叫荣儿的姑娘和一个姓张的青年内侍跑了过来,“崔回事儿的!”他们唤道。

崔玉贵脸上显出不忿,但是一瞬强自压抑下去。李老板想了一想,看看眼前的阵势,才算相信了崔玉贵的话。

“崔公公,”李老板不是宫中人,不懂太监要称呼为‘爷’,但是他的眼神还算谦和,他接着道:“既然是圣驾来了,我这小局子里本来是要竭力供奉的。可是您看,我这镖行太小,没有几辆车。您说两宫要去太原,可我们还得做别的生意,这……这您看……”

这时候站在老板身边的一个伙计模样的年轻人接上李老板的话茬,他道:“老板,请您给我几匹骡子,几乘驮轿,我愿做向导,护送两宫直达太原!”

李老板一听,也拍拍自个儿的胸脯,说道:“我李某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既然我的伙计都敢应允这事儿,我还怕个啥?德青,既然这样,你把你弟弟也带上,一路上好有个照应!”

伙计杨德青向老板做了个揖,“老板保重,我一定完成使命。”

就这样,我随着太后一行人又上了路。但这回我运气极好,昨天那碗玉米汤让溥伦贝子吃坏了肚子,不得不在西贯住处暂住。太后吩咐溥伦随后赶上,让我顶了溥伦的位子,和载湉一块儿坐在一乘驮轿里。

驮轿是由骡子在前拖拉的轿子,和“表弟”一起坐进轿子,这算是两天来“姑母”对我最“友好”的表示了。

总之,我不用像来的时候那样跨坐在冷冰冰的车辕上,直到脚发麻、头发懵;或是在伦贝子换班的时候,骑着那匹犟骡子在人群背后吃着车驾扬起的烟尘了。西行路上的另一段旅程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