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顺安奉命引我与改装的德龄到玉澜堂的玉澜门外,崔二总管的心腹王德环把守在那里,王德环见了李顺安没什么好脸色,但见了我,面色还不坏,他对我道:“公爷,若是平时,我必定要报我师傅知道。可是现下师傅有话,不再与人为难。您一定要快啊。”
我对着王爷拱了拱手,表示承情,方才领着德龄进去。
冷月繁星,将院子里照得极亮,那两块静默的子母石,依旧立在门侧,东西相望。虽然雅致如昔,但熟知内情的我,一见便觉得凄凉。
德龄若有所思地凝望我一眼,也许是洞察了我的心意,她放慢了脚步,忽然低低叹息一声。
然而再亮的星光,也照不进东厢。老陆是我的熟人,此时很快入内通报去了。
我俩站在夜风里,得了老陆的回信儿,方才进门见着了载湉。
正如我所意料的,这个夜猫子确实尚未就寝。但他身上只着一件明黄色的单衣,说是明黄的,但是颜色极淡,看起来很旧。头上也没有戴小帽,他只是静静坐在那架旧风琴的前面,也不开琴盖,就那样呆呆坐着,不发一言。
我和德龄还是循例向他行礼,载湉这才转过脸来,眼里还是带着属于青年人的清粼粼的光,这种神色,我在朝上绝看不见,就是私下里,也是多年不见了。载湉走进了我俩,用手搀起了德龄,然后用他那双奕奕的凤目瞥了我一眼,对我道:“表哥,你总爱卷进来……不过,我也很想你了。”
我的脸因为紧张还是怎么的,反正红了起来。拘束地站在德龄的身侧,我看见载湉热切地看向德龄:“德龄,朕已说服荣禄之子,说你会留在宫里,等朕的英文学成,才会放你出阁。”
德龄见时机已到,连忙跪在载湉面前,说道:“皇上,臣女阿玛病危,太后前日已经准许妹妹与母亲前往上海去探望,可太后执意要留下臣女,臣女知道,她老人家是想迫臣女尽快出阁!”
她的情辞激烈,眼中的水光也激荡开来,“皇上救我!这笼中鸟的婚姻,我是万万不要的!”
载湉静静沉思一刻,眸中的光黯淡了一瞬,再次看向德龄的时候,又变得清亮如星,他道:“就请表哥速到天津找一套房子,德龄,你去求太后,不必提这件事,只说要去上海探父亲就是了。如果太后不肯放你,你就跑到天津去吧。”
德龄的眼泪滴落下来,她那双圆圆的大眼望定了载湉,终于,她下了决心,问道:“那皇上呢?您就不希望我留下来吗?……您要是希望……”
“朕……朕不希望你留下来……”载湉的声音很低,长长的睫毛慢慢垂下去,遮住了他的眼,那样子显然有些言不由衷,但一霎之后,他又目光烈烈地看着德龄,道:“你既然是‘安琪儿’,总有翅膀要飞的!太后……总是要‘退休’的,我希望有那么一天……”他终于严肃地说出了他的心意:“一定有那么一天,我希望到时候,幸福的你还是可以回来帮助我!”
德龄看着那架琴,忽然明白了什么。但是她没有恢复知性女的矜持,她依然有些感性地道:“臣女不忍心看皇上长久寂寞,请皇上一定珍重,德龄以后必定回来!”
不久之后,太后答应了德龄赴沪探父的请求,但是提出要先完婚后去。幸好我已经按照载湉的授意,提前派出赵荣全去天津租了一套公寓,做好了帮她逃婚的准备。
好在德龄的运气太好,就在这一切准备就绪的同时,她的手下李文立又中了六合彩大奖,荣全的车旅费就这样报销了。
我记得,德龄准备离去的那日,玉澜堂里响起了那一支优美的华尔兹,太后带着我和莲芜、静芬皇后等一众宫眷正在昆明湖游湖,刚要侧耳细听,那一抹乐声早已细不可闻。
直到德龄不告而别,太后好像明白了什么,吩咐庆善派人到玉澜堂中收了那架琴,说是永远锁入库房,宫中不许再闻“靡靡之音”。
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认为载湉也许不再需要那架风琴,美丽的爱情和可以倾谈的知己都已离他远去,从今以后,他还向谁去演奏那些痴心的乐章呢?
德龄最后让绮风带给我一只带千机锁的金盒子,要我设法带给载湉。几天以后,我找到一个机会,将一只旧钟放在盒中,直接交给了王德环。他是个贪财的人,这趟自然不能让他白干,所以我让孙敬福出马,送给他五百两银票。(这笔钱是李文立的奖金,报销车旅费的时候,我特意多要了一点点……)
我以为德龄姐妹留给紫禁城的记忆应该就此终结,可没想到,我与张兰德的瓜葛,此时却只是刚刚开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