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我这两位小兄弟,都是我刚到奏事处那会儿带的徒弟。他俩一个叫做胡德贵,一个叫做寇连材。两人起先跟着我在奏事处跑腿,我得闲的时候,拿出以前学习硬笔书法的本事,教他俩学简体书法。他俩学得好好的,可没想到被载湉发现,我这个发小毫不留情地批判我是个文盲,把他俩教错了。
无情地挖走了我的美少男徒弟,载湉又拿过空奏本,把我写的几个字用繁体工工整整写一遍,然后要我照抄50遍,说这是生书的课程标准。我对他笑言,说他违反了祖制,他出乎意料没对我发火,只说这是咸丰爷起的头,他不算违制。
这次发小大发慈悲,把我最宠爱的小徒弟还给我,让他们跟着我出差,足见他依然对我青眼有加。只是仔细想想我以后的命运,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一种莫名的畏惧还是会在深夜袭上我的心头。
回京之后,我们一行数人(包括翁师傅的从人)的脚刚踩上京城的地面儿上,翁师傅就被召到了颐和园。我忽然想起那天临行的时候,载湉派杨大郎来传话,说给我一天假回醇王府看看。
我去了一趟醇王府,刘佳福晋没见着,(她可能怕见我。)但是她对我还不赖,(肯定是听说我受宠),她重赏了德贵和连材,又交给我1000两银子的银票,还说另有一份是给小星的。我接过管事手里的银票,想到还是存起来比较保险。于是我把自己那份存在了葡萄牙人开的银号里,(这就是“老地方”)又擅做主张,帮小星也存了钱。
我给德贵和连材开了户头,可他俩说不习惯在洋人的银号里存钱,我告诉他俩这是载湉开的头,他俩这才开了窍,算是认同了存钱这码事儿,但是说来说去,他俩还是没存几个大子儿。
我略有些失望地带着他俩在街上闲逛,这才发现,到了这里我连一个亲人都没有,根本就没地方落脚。吹着渐渐生寒的秋风,揣着空空的肚子,一股悲凉的思乡之情油然而生。
我们三人正走着,迎面一个人的轿子拦住去路。轿子停在离我们半尺远的地方,一只戴着翡翠玉扳指的、极瘦的、但是保养得宜的手,掀开杏黄撒花轿帘,露出来一个中年男子的脸。
这人头戴瓜皮帽,身穿黑色长衫,外罩小马甲。长衫袖口上的暗绣缠枝花纹和马甲上的杏黄色回字绣纹,已经暗示他的身份不凡。
轿中人长脸、高颧骨、小眼睛、窄鼻梁,脸色微黄、神色倦怠,乍一看像极了一个人。
此刻这个人满脸堆笑,口口声声叫着:“郭总管!”
我一听那沙哑的声音操着纯正的京腔,便更加确定这是皇后的父亲,载湉的老丈人——二等承恩公桂祥!
我向身侧的二人使个眼色,得到肯定的回答,于是向他开口道:“承恩公折煞小人了!”
桂祥依旧含笑,殷勤地道:“郭总管!有回您在景仁宫门口光着膀子,下官正好奉命去见太后,远远地瞧见一面,您老人家竟还记得?”
开口就翻我的黑账,这人不是省油的灯!
桂祥又道:“就请郭总管及二位公公赏光,下官在‘德缘楼’摆了一桌酒席,请无论如何给下官个薄面。”
桂祥使个眼色,我们旁边又多了几乘小轿。
我正色道:“不是小人不去,祖制,太监不许私自结交大臣。”
桂祥道:“哎,郭总管这样的圣宠,李大总管都及不上您,就吃顿饭算不得什么大事!”
这时候,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其中一个手一伸,把我们各自请上了旁边的小轿。
我们被带到酒楼里,酒席上桂祥放下架子不停劝酒,我们都喝得有些醉意。当然,喝得最多的是桂祥,他已经满面通红,大着舌头向我哭诉道:“郭总管啊!您是不知道啊!皇后不招万岁姑爷待见,我也不招待见!你说,这朋友托我办点事儿,我这个承恩公啥也办不成啊……”
我听了,借着酒劲也对他表示了同情,“我说承恩公,您是皇亲国戚,假以时日,一定会得偿所愿的!”
桂祥见我安慰他,带着泪光的小眼中忽然精光闪动,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郭总管,只有您能帮我啦!您一定要救救我呀!”
我一见他作势要跪下来,忙起身抬手去扶他,桂祥倔强地还往下跪,不等我招呼,力大一点的连材已经把承恩公大人扶回了座位。
我只得答应他:“您有话好好说,咱商量着办。”
桂祥的小眼睛顷刻红肿,含着泪,对我说道:“其实郭总管要是肯帮我,这事简直易如反掌。”
我道:“我一介下人,最卑贱不过,能有什么办法呢?”
桂祥道:“听说您能见着珍小主……”
承恩公一把抓住我的青色衣袖,接着急急忙忙说:“只要您说动她开开尊口,那我这个朋友的差事,还不是说有就有啦?”
我一时语塞,不知怎样回复,只是用很同情的眼光看着载湉这个不得宠的老丈人。
桂祥大人看着我善意的眼神,好像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抬手拿起一块白色手巾,很仔细地抹了抹嘴,然后一本正经的吩咐道:“我那个朋友叫文绮,现在是个商人,在旗,您可别忘了……”
接着我们又说了半天文绮的情况,桂祥最后拿出800两银票,对我说无论事情办成与否,都会感激我,这点小钱略表孝敬。
我和俩徒弟死活推脱,最终连滚带爬跑出了聚缘楼。
我和连材、德贵在京城西北角附近找了一家客栈住下,没到一个时辰,桂祥身边的小厮找到我们,死皮赖脸塞给我们一只扳指,碧玉玲珑,晶莹剔透,说是承恩公的馈赠,如果我们不收,他回去就会被桂祥驱逐。
我们好言送走了这个小厮,答应他一定收下这个宝贝,小厮心满意足去了。
到了这天晚上,我和连材他们躺在雅间的砖石地面上,院中溢满桂花香气,清朝的空气质量果真非同凡响,繁星满天,虫鸣阵阵,说不尽的自由恬静。
望着浩浩苍穹,我们三个说起自己的生活,连材说起他小时候家乡遭遇大旱,他自幼便进了宫,从来没有自由,也不知道自由是什么。
“现在这样,居然还能出宫,我以前想都不敢想。”
我呢?我啥也不能说。想起自个儿以前被困在书山题海中,片刻不得闲,换个时空,载湉虽说对我不赖,可我总觉得头上有无形的枷锁,一想起以前被仗死的吴天如,我心里就一阵阵发毛。
我们三个之中只有德贵最没心没肺,他进宫比我更晚,由于家境很差,又是孤儿,同乡之中很多人都当了太监,所以他根本不知道做太监有什么不好。又因为他天生颖悟,棋艺超群,他进宫之后一直被载湉“珍藏”,几乎从没干过重活。
“师傅,我只想一直像这样平平安安的,就是神仙日子了。”德贵说。
德贵原本是李总管的同乡,可是现在因为进宫日子久了,学成一口标准的京音,听着十分入耳,配上他可爱的脸蛋,纯纯的眼神和一口小小的白牙,难怪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获得载湉非同一般的宠爱。
连材和德贵不同,他浑身透出健壮刚毅的气质,古铜色的国字脸显得较为成熟,线条分明的粗犷五官配上他健美高大的身材和冷峻犀利的目光,让人觉得呆在他的身边才是最安全的。他俩今年都是20岁,而我的皮囊已是25,所以他们毫不怀疑,一口一个师傅好不亲热。(其实俺……比你们都小啊。)
我和俩徒弟在院中纳凉完毕,又洗了个热水澡,毫无心事地睡个大头觉。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也是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最后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