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如银,照着水光潋滟的太液池,照着暗夜里提着宫灯急速行进的大内太监总管李莲英,也照着他背后那个肥胖臃肿的身影——这位其貌不扬的妃子,她空负了美玉一般的封号,在日日夜夜漫长的煎熬中,她夹在丈夫、婆婆与妹妹之间,从未得到半分怜惜与关爱。
接到李总管的传信,瑾主儿着意在脸上抹了宫粉,她有着一双桂圆圆眼,原不及妹妹的那般妩媚,现在,还因为得病的缘故,减去了原有的神采;她的鼻子原本就不挺,鼻头略大,只是昔年未曾生病的时候,她的鼻子和纤瘦的脸还算是相配的,她至少算是个中上之姿,可是如今呢?病容夺去了她最后的一丝清丽,臃肿的脸蛋、走形的身材和一颗日趋绝望的冷寂的心,这就是贵为嫔妃的瑾主儿此时所拥有的一切。
瑾妃的手里,亲自提了一个红漆食盒。她身穿低调的米白旗袍,梳着一字头,鬓上随意的插了几朵暗淡的旧宫花,仿佛是怕任何鲜艳的颜色,都会勾起那些零星的伤心往事;脚上踩花盆底,脚步很轻,但是与李总管相比,她的速度却是很慢的,虽然慢,她的心还是热切的,毕竟,这是皇上第一次冒着风险在涵元殿里宣召她。
瑾娘娘做菜的手艺是出奇的好。这是宫里人人都知道的事实。大家私底下揣测,她大概是化哀怨为食欲了,食欲盛极,御厨不能满足,便只有自己上了。
见到瑾娘娘,载湉的态度依然是淡淡的。三两句套话之后,很难得的,载湉低声开口挽留她说:“瑾妃,留下来,一起用晚膳吧。朕有个事跟你说。”
瑾娘娘已经从李莲英那里知道载湉是为了亲信内侍沈廷玉的事才会留她用膳的,但是敦厚的她不愿意说破,她哀伤地看看桌上半冷半馊的六菜一汤,又极其温柔地看了看对面坐着的丈夫——载湉的神情依然像一块顽石,只有那双丹凤秀目,似乎总是深藏着一点哀伤——他今晚的哀伤,又是为了谁呢?
瑾娘娘有点灰心,那样深切的哀伤,掩藏不住,但只是为了逝去的妹妹吧。
瑾妃轻轻打开那只食盒,脸上挂上一抹极力伪装的微笑,温柔地说道:“皇上打个牙祭吧,尝尝臣妾亲手做的鱼!您以前最爱吃的,来,臣妾给你布菜吧!”
望着粗瓷碗碟中冒着香气和热气的鱼片,载湉伸出手拿过箸来,尝了一小口,脱口而出:“这是真好吃。”
然而他的心又飞远了。他应该是又想起什么往事了吧——这条真正好吃的鱼,是他的妃子为他烹制的,但是足以让他伤心,因为,由着这条鱼,他想起了另一条鱼——那是一条不能吃的鱼,却是他的心尖子上的爱人亲手献给他的。那时的他正是少年天子,虽然不能见到母亲,但是朝里有父亲和师傅的翼护,后朝有爱妃可以相伴相亲;那时的他含着微笑,得意洋洋地恣意享受着爱妃的关爱,抓起筷子享用这“美味绝伦”的菜肴,然而当菜肴进口的时候,他的笑容有了短暂的凝滞——很快的,他又笑得十分灿烂,“好吃!真的好吃!简直是太——”
为了搏爱妃一笑,载湉算是豁出去了,但是因为说谎造成的、脸上那一抹薄红,很轻易地把他出卖了。他清楚地记得,珍妃那样迅速地抢了他的筷子,快速塞了一口,又迅速“呸”的一口吐在养心殿的砖地上,然后调皮地咽了一口汤,大笑:“嗯!实在是太‘好吃’了!”
如今的鱼真的是好吃。可说得上精工细作,他想起以前他在御宴上吃上的,大抵也是这个滋味。然而,他所珍视的、一直爱如性命的,属于五儿的那张笑颜,终究再也看不见了。
瑾娘娘温柔地换了载湉几声:“皇上——”载湉是怅然若失地丢了筷子,对瑾妃道:“老四……”他已经不知道怎样表达此刻的感受,也想起这么多年的亏欠,但是情债,既说不清,也还不起。垂眸冷静了一阵,载湉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鱼很好谢谢你。你也坐下吃点吧。”
这才落座的瑾娘娘眼睛红了,她想,今晚回到永和宫,恐怕又要躲着人好好哭一场了,不然,这心中无数难言的委屈,要怎样才能排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