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子的话是真诚的。以前我一直以为是李莲英帮着太后逼死了我的干奶奶,可现在听他的话,我得知原来在暗中保护王总管的人竟然是他,算了,不管怎么样,看在莲芜份上,他总是我的阿舅啊。
我真诚地看着大舅哥,默默点了点头。
我有了大舅子的庇荫,得到他的允准抱了那坛酒来到岛上。却见今日的瀛台与往日大不相同,冷冷清清,偌大的岛上竟见不到几个人影。
我在殿里看见载湉的时候,他正站在一把竹梯子上,认认真真地仔细掸着南边梁上的蛛网、灰尘!
也许是我从没见过载湉穿着黯淡的两截子紫灰色破袄,干这样的粗活,我抬头看了一瞬才说:“让我帮皇上吧!”
载湉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但一定是不排斥我,他低声道:“不用,就好了。”
不多时,载湉终于停了手头的活,顺着梯子慢慢下来,动作显得不甚利索,但也算得上沉稳。
载湉回眸看我,脸上却露出以往绝少有的顽皮神色,眸子里的光清澈沉静,他问我道:“快过年了,表哥上我这鬼冷冰清的地方,干什么来了?”
我的手里抱着酒坛子,我的来意,他当然是知道的呀。我的脑子里忽然闪过李总管的叮咛,这下原本忘记行礼的我,一下变得拘谨起来,我匍匐于地,努力不抬眼皮,答道:“奉懿旨,来为皇上呈送御酒贺节。”
载湉没有说话,我感觉他的眼神也黯淡下来,终于,我心中不忍,大着胆子抬头反问他道:“皇上当真不知道微臣的来意?”
似一团微火点亮了他的眼,我看见载湉朝我靠近了几寸,摇头道:“不知道。”
我只僵在原地不动,载湉却大力拽了我一把,指力直抠进我的膀子,隔着棉质官服,依然咯得我生疼。载湉朝我吼了一声:“起来吧你!”拽了我就往屏风后面去。
我看见殿里挂满了各类的大字,仔细看来有几幅寓意吉祥的春联,但是奇怪的是这些字全都写在普通的白底子宣纸上。
我皱着眉问他:“皇上,这好好的联子,为何不使红纸写呢?”
载湉努力地抬了抬嘴角,眼看一个微笑就要染上他的脸,然而终究是没有,他只是十分温柔地对我说:“岛上没红纸,今儿我差廷玉到外头买去了。这两天岛上看得松,别人都去买年货,就偏他不去,今儿我赶了他出去买的。”
我的视线渐渐向下,望见他的桌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我弄来的外文书,要知道,自从太液池事件以后,由于大总管和太后的暗令,我已经有五个多月没有见过载湉一面了!看来他对外界的渴望,是一点也没有变啊!
我道:“这么多书,别太拼命了!当年既然败了,为了您自个儿,就缓一缓吧!”
载湉默默地看了书堆一眼,忽然抬起他那双丹凤秀目,长长的睫毛将澄澈的目光递了过来,他低声道:“小靖,不管你信不信,我不后悔!我知道当年是我冒进,只是这颗心从没变过!”
他的心思,我自信是能够领悟的。但是听了他这话,我心里隐藏多年的想法此刻脱口而出,我低声道:“让表哥想个法子,联络肃王爷等人,把您救出去算了!”
载湉带着不可思议的眼光看我一瞬,然后迅速捂住了我的唇,道:“你小子不要命了,这话也敢说?!”
一瞬之间,他颓然放下手,叹息般喃喃道:“表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我是不能出去的……我也出不去。”
我的情绪激动至极,脱口道:“为什么?”
“表哥,鸡蛋到底多少钱一个?一面锣当掉了,到底能换多少钱?一对花瓶到底值多少银子?……表哥……”载湉泫然欲涕,叹道:“我在宫里呆了三十多年,外面的一切我已经一无所知……我出去了,怎么才能活下去?”
我口气强硬,激动地顶撞他道:“皇上冰雪聪明,这些您一旦学了,就能会的呀!”
载湉重重握住我的手,眼里那样睿智的光与以前竟没有半点分别:“我知道,在你的心里,不在乎我是不是皇上;可是,表哥,不是皇上的载湉,对康先生和那些流落在外的维新人士,恐怕没有半分裨益了!表哥,记住,保住你自己,咱们再等机会吧!”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我只是默默地掏出珍藏在身边的一只银壳怀表——那是赴美归国途中,与我同行的美国人查尔斯送给我的,他重金购得的一只正宗的德国表。
小小的怀表,银色表壳,上面有精致的金属线纹理。它很快从我的手心到了载湉的掌中。我发现载湉朝那小小的表面凝望了许久,然后,抬起那水汽漫溢的凤目,看了我一阵子,方才低声道:“表哥的心思,我知道了。”
我当然还要说老一套,载湉也答应我会好好保重听我的话。看来幽囚生活也销了他身上的倔强性子,他终于肯听我的良言了。
我带着沉重的心情退出了涵元殿,大舅子李莲英已经在瀛台门边站了许久,见了我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朝着我的脑后拍了一掌:“哎,老天保佑!这次别再被人告了!快、快、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