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宫中之后,却已经不像从前,并不能轻易重回奏事处。
我像一般武职大臣一样,向内递了绿头牌,一名我从不认识的老年太监,恭恭敬敬接了我的牌子,佝偻着身子向养心殿内走去。
我心中陡然一冷!我清楚地记得一个多月以前,这份呈递牌子的差事是杨氏兄弟的职分,怎么短短时日居然换人了?
以载湉为人感情用事的个性,应该不会……莫非?!
我怀着满腹狐疑,在朝房里等候召见。果然,很快就有不相识的内侍前来唤我,说皇上“圣躬违和”在南书房召我觐见。
不算太大的书房里弥漫着熏香的气息。铜质镂空蟠龙香炉中,香烟袅袅,透过迷蒙的白雾,我看见载湉穿着水蓝色常服,外罩一个半新不旧的素色马甲,一手托着额头,那双凤目中似有烟雨朦胧,他的神情哀伤,抬眸看我的一瞬,已有无限的幽怨。
但是这种幽怨,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他的眼神如星光破月一般,惊喜的神色在他的黑瞳中一闪,点亮了他白皙瘦削的俊脸。
“小车子!是你?真的是你吗……”他有些吃力的起身,急着握住我的手,仿佛怕我飞了似的,“这么多大臣都是饭桶!他们都说你背着左将军的遗体,让日本人给害死了!……他们找了这么多时日也没能找到左将军和你的下落!我、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翁师傅果然没有骗我!”
“皇上……”我也已是热泪盈眶,“左将军阵亡了。我却让人给救了!将军的遗骨已经在朝鲜妥善安葬,只是让我把这只战靴交还皇上,请皇上好生旌表英灵!”
“左将军是我华夏的英雄!朕已经为他建立一座衣冠冢,亲手为他写了挽联和祭文,善待了他的后人。可是人,毕竟是回不来了!”
载湉对我说话的时候,激动之情已溢于言表,可是我却还是看出他脸上隐有病色。手里握着他的手,他的手特别凉,显然身体状况堪虞。我不禁伸手试了他的额头,果然在发烧。
我放下手,刹那间不忍直视他柔到极致的眼神儿,“皇上病了,珍小主也不陪您?”
“她……”他的眼光刹那间暗了下去,“她已经让亲爸爸关在景仁宫里了。”
“怎么了?”我心中不停翻着我可怜的历史常识,现在并非戊戌年,应该还不到他俩分别的时候啊。
“亲爸爸说有些事情要拷问清楚,借着我的名义把爱妃降成了贵人。这些天派了好多没见过的内监在宫门口把守,我见不着她呀!!”
“那杨家兄弟他们呢?”
“他们两个连同文澜亭、戴安还有太后身边的王俊如他们几个,都在慎刑司待罪。这件事原本也牵连到你,我派王商找了个恶贯满盈的死囚犯,然后将他偷龙转凤投进大牢,这样才把你报了个‘暴病而死’免了你遭殃。”
我一时感动莫名,皇上为了保护我,算是用心良苦了,这是我心中了然,一定是珍主儿卖官的事即将东窗事发。
好在还有转圜的余地,我道:“皇上明天要前往颐和园,只有好好求求太后,她老人家大寿刚过,想必不会大发雷霆吧?”
“亲爸爸就是因为大寿过得不快活,所以才……”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压低了嗓音,声如蝇蚋,却明显带着怨愤,“公报私仇!”
我从朝鲜奔走回京的途中,听得沿途老百姓纷纷传说,太后大寿十分奢华,皇上率众臣在宁寿宫前跪拜,上至皇帝及王公大臣,下至各省大小官员纷纷出钱出力进呈寿礼,一时间奇珍异宝汇集紫禁城中。
但是,由于李总管的事先告知,我知道太后原本想在颐和园中举办庆寿典礼,从紫禁城到颐和园的道路上布满了牌楼、经坛、戏台,供她在经过时随时游览。还要组织高僧念佛,名伶演戏,渲染喜庆气氛。
我还知道,因为清流大臣文廷式、志锐等人的那份上书,太后迫不得已取消了颐和园中的庆典和部分的点景工程。如此看来,太后的这次大寿,确实过得不算满意。
现在,也只好先稳住载湉,希望他的努力求情,可以让我的这些同伴免于伤害。
载湉见我沉吟不语,仿佛从我桀骜的眼神中看见了我对他的支持,他坚定地对我说:“景仁宫现在给人守得严严实实的,我不好进去。你进宫的时候,名字挂在李莲英名下,算是他的半个徒弟,就由你去景仁宫,替我守护她吧。”
我现在终于明白,我为什么可以免于一死,载湉深深地信任我,还不如李总管暗地里使劲,救了我一命。
可是李莲英为什么要救我呢?
我现在没机会多想,抬头迎上发小焦急的眼神,我心中一痛,爽利地答应他道:“放心,小的一定尽力!”
要尽力恐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连夜到了景仁宫,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可不是摆设!我借着杨顺达的名义进入宫门的时候,原来的老部下居然都不认识我。这里头的缘故,是因为我那久久不能复原的面容。当初我有些害怕从此毁容,现在却因祸得福,得以顺利地转换身份。
但转换身份并不意味着可以进入宫内达成使命。我正在踌躇间,只见暗夜里李总管来到景仁宫。我想,当初我是他保着进的宫,想必他和以前的那个“我”有些渊源。
现在情况紧急,我必须在今晚见到珍小主,并且问清楚太后那边掌握了哪些情况,以便载湉可以据此为这一大批人求情。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我的脑中形成,我走向李莲英,恭恭敬敬地打了个千,道:“小的请总管借一步说话。”
李莲英一脸惊异地看向我,似乎从没有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这样对他说话。
那双犀利的单眼皮小眼睛凝视了我一会儿,沉吟道:“我以为是谁,原来是你小子,怎么受伤了?”
我诧异于李总管居然认识我,因为自打进宫,我从来没有和李总管打过照面,由于品级差得远,站的地方也离得远,虽说我有段日子跟在载湉身边,可也就一回远远地看过他一眼。上回他来传旨,我也没在,只是听文澜亭转述。我有理由相信,李莲英应该是在我进宫之前就对我有印象。“我”和李总管的关系究竟是怎么样的呢?
“回大总管话,小的上了战场,受了点伤。”
“混账,和我这个大舅子说话,用这种口气?”李莲英居然十分恼怒,少顷,轻喟一声,“也好,学会公私分明了。”
“大舅……”我低低叫了一声,心想哪有这样的大舅子,我进宫都快一年了,看都不看我一眼。
李莲英眼珠一转:“轻点,你想让别人知道我有你这么个冒充侍卫的妹夫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是牛小星并没告诉过我那个二十三岁的“我”和谁定过亲啊!
“记住,莲芜正式嫁给你以前,不准向外提这件事!”
“是是……”
“是皇上要你进去的?”
我点点头。
“让你进去做什么?”
“就看看珍小主。”
“就这些?”
“就这些。”
他将我从头到脚盯了一遍,看得我心里发毛,然后轻轻道:“皇上也不能得罪……进去吧。”
我万分拘谨地朝他道了谢,拔脚正欲走进景仁宫门,只听他在背后低语:“但愿我配合皇上救你是对的,但愿你能为我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