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奉旨再入涵元的那日，正是载湉的生辰。但京城九门不闭，宫里也瞧不出一丝喜庆的气氛，而且我官卑职小，也不用再领侍郎衔，所以没有参加朝贺的简单仪式，所有的这些，让我差点忘记了这个平常的“万寿节”。
我趁着冥冥漠漠的暮色，来到殿前的太液池旁。跳上了王德环准备的船。
渡水时，我只觉得月黯风细，星辰明晦不定。耳边不时传来鸦啼之声，合着那叫不上名的杂色水鸟扑扑索索的振翅起落的声音，当然还有我们的船破水而过的声音，各种声音交融着，一瞬间，我的心里泛上一种莫名的哀伤之感。
迎面过来的是另一只船。静芬皇后和瑾娘娘，各带侍女，一行孤孤单单的四个人，在船上本来默默无言，后来皇后不忿道：“难道我俩还不如她的一顶帐子？！”瑾妃低语一句：“早知道是这样的。”瑾妃身边的宫人眼见，递了一个眼色，想是看见了我，或是王德环，两人便立即收了话锋，不再言语。
崔二总管亲自掌舵，见了我们的船，崔玉贵的瘦脸上露出少有的焦急，对着王德环喊道：“一完事儿，就快点把船摇走！千万别留在岛上，知道吗？”
王德环道：“老规矩了，徒弟明白。”
我上岛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王钦臣。我也懒得理他，高高的擎起翰林撰写的诏书，一手提了食盒，候在殿外。我朗声宣话，准备开读诏书。王钦臣向内宣了一句，“请皇上跪接‘旨意’。”这才见沈廷玉扶了载湉出来。
见他跪得十分艰难，我心大为不忍。加速读了那赐食的诏书，我的手竟也不受拘束，有点想要上前扶他的意思。
王钦臣原本低眉顺目地跪在一边，一听诏书宣毕，便从我手中夺了食盒，高声唱道：“请皇上归殿养息。”
载湉似听惯了这话，也不转眸看我，只是往殿里而去，低声丢给沈爷一句话道：“不用跟着。”但沈爷用温柔至极的眼神顶回了他的话，依旧随了进去，载湉也不再说什么。
我想了想，对王钦臣正色道：“太后另有口谕，着本爵传给皇上。这些菜馔，亦要面赐。误了事，钦公公怕有些不便。”
王钦臣盯了我瞧了半天，一时找不出什么漏洞，将食盒塞在我的指间，懒懒说了一个：“是”字，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接着说道：“岛上一会儿就要禁绝出入，公爷若误了时辰，奴才们也不好交代。”
我会意，点了头才进得殿中。秋日的涵元殿确有些寒冷。载湉眸子中闪出清冷的光，搁了书，盯着我看了半日，才说了两个字：“官迷。”
我的脸色微红，想起了“开书店”那会儿，我确实间接替大舅子经手了很多不地道的事，仔细琢磨一番，觉得自个儿真是很对不起他的。
载湉细眉微蹙，丹凤目中隐有痛苦的神色，朝我走了几步，用手撑了书桌一角，低声道：“告诉你，是我看到了庆宽参你的说帖，暗地里叫廷玉‘提醒’了崔玉贵，我就是想断了你的官路！表哥，你是不是找我理论来了？”
我本没有这个意思，但现在倒勾起我的好奇之心，我追根究底道：“我没这个心思，我就是来看你的！”
载湉无奈苦笑，问道：“抄到的银子里头，有没有你的？”
我摇了摇头，对他道：“用吧，趁热。”
我看见沈爷不说话，却迅速上前，就在书桌上开了食盒。
香气在殿中弥散开来。
载湉却好似不为所动，那眸子逼住了我，似有难言幽恨。他像看仇人一样看了我一阵子，咬着牙道：“你信不信，如果你敢贪的话，等我出来，犯在我手里……我……我这些年，心肠可是硬了！”
我被他看得极其心虚，早些年我面对这样的质问可以毫无惧色，可是现在我……
我的睫毛垂了下来。
载湉看了我这个样子，忽然自叹般低喃一句：“也不知道……”
载湉的目光终于落在那些菜肴上了，但是很快，他望着一盘龙井虾仁，对我道：“小靖，这是翁师傅所创的菜……朕不知负了多少人……小靖……”他的眼里忽然闪出极其期待的神采，问道：“你真是来看我的？”
我点了一下头，他的脸色这才有些释然，忽又转眸大殿的另一侧。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墙上挂着一件旧褂子——
“我以为，你享了那‘齐人之福’，早就把我忘在爪哇国了呢！”
呵呵，齐人之福……我的心中苦笑，差点显在脸上，只得用眼神闪躲了他的目光，不再提这事，问道：“你的病如何？”
“时轻时重的，哪里能够好！……我只希望——”载湉收住了将要出口的话，问我道：“能吗？”
我的话答得坚定，但也十分无奈，我道：“表哥会帮你的，尽死力帮你！”
载湉只是无声的看我，我很害怕，他会不会看出我努力藏起的那一点点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