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清梦已醒

载湉容颜憔悴,脸色灰败黯淡,整个人像是暗夜里哀怨的幽灵,但他的神态却是出奇的平静,就像此刻冬日里尚未凝冻的水波,不见什么涟漪。

虽然进得内殿,此刻,在几个小太监的眼皮子底下,我却只能静默地跪在离他稍远的砖地上,载湉靠着南窗立着,轻轻对沈爷说:“廷玉,今天仪鸾殿那边,就拜托你了……”停了一停,他又看了外间一眼,似十分不屑地说道:“内务府和太医院的人,朕没话对他们说,让他们都退了。”沈爷缓缓站起,前额的血痕清晰刺目,还有淡淡的血迹从伤处渗出。载湉极其温柔地瞧了沈爷,声音是极低的,他唤了一声:“过来。”

沈廷玉膝行而过,每走一步都好像在载湉的心上划了一刀,我发现这么多年,载湉其实从来没有变过,他的喜怒从来就在脸上,一点也没能藏起来。

载湉轻轻把手触到沈爷的伤处,沈爷就是那样跪着,我感觉到他的眉间轻轻颤动一下,身子也有些微颤,似乎很疼。

“值吗?那样哭天抹泪的三刻钟,就为了求他们把朕救回来?”载湉的脸色似冰,口吻却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意,不知是恨沈爷,还是恨他自己,他望着沈爷,细眉凤目,清癯已极,毅然道:“你知不知道,就算有机会,朕以后也不会对你好的……朕会仔细想起每个人都是怎么对我的,然后抡起屠刀去砍掉那些贪官污吏、乱臣贼子的脑袋……到最后,廷玉,那些刀头还在滴着血的时候,我会努力忘记南海子的孤寂时光,最后我也会忘掉你……”沈爷的眼圈红了,但是因为宫里森严的规矩,他的眼泪终究也没有滴落,载湉却不管不顾,冰冷冷地说道:“实在忘不掉你,忘不掉这里的一切,就只有找个由头打发了你,让你走的远远的,别在我跟前烦我!”

沈爷道:“奴才只想帮您,帮您是尽本分,什么也不图。”

载湉的眼中起了些近似欣慰的微妙变化,问道:“你为了求他们弄成这样,也是本分吗?朕不打发你,你哪儿也不准去,一定好好的,记住了?”

沈爷默默点了一下头,载湉道:“去吧,早些回来。”

沈爷向殿内递了个眼色,小太监们心有不甘地退了出去,殿内一时死寂,我心里空落落的,独自跪在那里,原本想好的趁夜假传圣旨,用沈爷换出载湉的计划,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表哥,前阵子朝廷取消会见日本使节郭也直大,这事你知道吧?”

这件事我当然是知道的。郭也直大的到来,正是内田公使汇报的结果,而当年,伍大人正是坐着我的轿子去探访内田公使的。

我正色回答道:“回皇上,这事微臣略有耳闻。”

载湉看了一瞬,叹道:“表哥,你帮了我很多,但是你白疼我了……表哥,那天在来薰门内,我就知道了,我出不去了。”

“皇上,表哥正在为你筹谋——”

“不要再做危险的事。如果朕想越制而行,铤而走险的话,十年以前早就做了。如今……”他的衣着较之太后,有天渊之别,虽然符合皇家规制,但是颜色暗淡,明明是石青色的一件随常小褂,确有些青蓝相接的感觉,载湉对我说:“表哥,我想未来,可能并不属于大清,也不属于我爱新觉罗家,有些东西,再怎么努力也是抓不住的……表哥……”

“其实……”

“想来朕辜负的人太多了……翁老爷子走的时候一定是怨我的,谭爱卿他们想必也是怨我的吧……五儿呢?表哥!别欠下情债,只怕有一天,我糊里糊涂穿上大行的吉服,还是还不清……”

像一块石头激起了一池水,载湉使力拽了我一把,对我说:“表哥,那日我从香扆殿前过,皇后叫我看蚕做茧,我才知道我造了多大的孽!她们整天就是养蚕织布刺绣度日,这就是皇家给的荣光!表哥,找找李谙达,我要见皇后一面,不然,等我见了五儿,我怕缠不清楚!”

他说得波澜不惊的,语音又显出病态的微弱,听得我心肠一软,竟不忍再接什么话。

载湉道:“表哥,朕有句话告诉你,是你的,你就要抓住它,不是你的,你还是扔了好。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一定管着廷玉,就算是你这个干儿子给老总管的交代。”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现任的瀛台总管郝爷见我迁延不出,已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早已差了手下,“请”我离岛。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真的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载湉。听说那天以后,太后亲临了瀛台,召见了当年载湉所钦点的骆成骧大人,而后,我知道大舅子听了我的话,领了皇后和小醇王去见皇上,很快,我就得到了那个消息。

虽然太后命大臣们要分清“吉服”和“素服”,可是因为龙膏的作用,也因为大寿时连日看戏过于劳累,她的太皇太后却也仅仅只当了不足一天,帝后间不可调和的矛盾,终于随着太后的离世也渐渐化作烟云。

大丧期间我听说了不少消息,首先是王钦臣,他被大舅子密令乱棍处死了。据李莲英所说那是新太后的意思。但是,从小德张身边的李长安嘴里,我听说王钦臣的死,是因为他在太皇太后面前告了皇上的状,说他听说了太后的病情就面露喜色;更加令我意外的是,据小李所传,王钦臣为了出人头地,已经与某位大员穿了“连裆裤”,但是却被该位大员给“踹”了,最终的最终,王钦臣的劣迹被新太后查知,毕竟难逃一死。无论真相如何,这偌大的紫禁城,虽然有些萧条,少了一位太监却也没有人知道;

然后是关于大舅子,他攒的救命钱终于交给了朝廷,大丧一完,新太后就会放他告老回家;

最后,还是关于载湉,据内务府的同僚说,载湉最后的时光一直不愿意穿上大行的礼服,我想,他一定还有很多愿望没有了结,走得很不甘心吧!

虽然一切程序全部简化,而且帝陵也尚未正式开工,但是沈爷拒绝了大舅子要他留在内务府的建议,执意前往梓宫暂安的兴隆寺,一呆就是好几年!后来沈爷得享高寿,清廷裁撤太监后,沈爷便在宫外开了一家玉器店。原来从来薰门回岛以后,载湉问沈爷想不想外面,沈爷说他小时候是爹妈的宝贝!家里本也不穷,有一回,才十几个月大的他坐在门口玩,父母一个没留意,他不小心将母亲做活用的剪子从竹篮子里翻出来碰伤了自己的要害,一家人用尽办法也治不好,再加上后来又家道中落,逢了大旱,一步步才弄成如此。如今家人都没了,出去还有什么用?但载湉又挤了三百两给沈爷,说一有机会就出去,无论如何别留在宫里!

于是这三百两就是他的本钱,又因他在岛子上人缘极好,所以开店剩余的资金是他的几个徒弟共同筹集的。

沈爷后来定居到卢沟桥,小鬼子打进来那年,70岁的沈爷作了他人生的第一首,也是唯一一首诗痛骂了小鬼子,含恨解散了玉器店,把所有资产交待徒弟捐给了抗日军,尔后用一条白绫自尽了。

而我,因为种种想法,我拒绝了载湉最后的暗示和忠告,没有选择弃官,可是人生的际遇,永远不是我可以预料的。

几天后,我和几个同僚正在清点涵元殿内遗物的时候,无意间我触摸了搁在外殿长案上的一只玉鼎。之后我的意识出现了短暂的模糊,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听见爸妈正在和什么人争吵,“你说孩子没什么大碍,他怎么睡了七个小时这么久啊?”

“孩子被司机师傅送来的时候,我们已经给他查过了,他只是因为低血糖,正好在啪啪车开过的时候晕过去了而已。这种情况不属于车祸,但是孩子一定没有吃早饭!他现在是深睡眠状态,孩子可能很久没有充分休息了吧?但是,我们医生认为经过抢救,他早就脱离危险了……”

“阿靖啊,你醒醒啊,妈妈以后再也不逼你做那么多物理题啦……醒醒啊……”

“阿靖,以后爸爸不揍你了,一定说服教育,儿子诶……”

我睁开眼睛后二个小时,一切恢复“旧制”了。我大吃大喝了一顿之后,回学校投入了我的学习生活。

半个月之后,我参加了中考,成绩还是那样,文科虽然过得去,但是物理还是极其差,勉强及格而已。考完以后的那个夜里,我断断续续地进入了我以前的那段梦境,现在,我在暑假中,用密码日记本把它记了下来。

我换成自己的形貌附身在月生身上再次进入了那熟悉的泾公府,这时候我才知道,因为我的突然离去,再次代位回来的小驹子终于欠下了情债,这个可怜的人记不起来一切,不知内情的人们只当他是失忆症再次发作,只有莲芜始终对他不离不弃。我不知道这个家伙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是我从爱月嘴里得知,自从我离去以后,小驹子一直失忆着,最后有一天,莲芜和小驹子在房间里谈了一整夜,最后的最后,小驹子去玉铭所在的普济寺做了和尚,而莲芜,像绝大多数封建女子一样的,独自守着一双儿女,等待着丈夫的归来。

要是以前的我,一定会去庙里把那个小驹子揪回来,而现在,处境极其尴尬的我,真的不知道要怎样处理这样的情债,小驹子和莲芜的悲剧,说起来是我造成的,男女间的情感纠葛,确实是人生中最难解的一道题,而我,满以为自己不会欠什么债,却真正地欠了一笔情债。

载湉和珍妃,终于在同一天入葬崇陵,虽然梁夫子在即将封闭的地宫里痛哭着不愿离去,但是属于大清的日子,毕竟还是没有了。

我的昔日好友吴全佑,现在已经是大师了。老郭和小聂现在投在他的门下继续学艺、授徒。在吴拳师的徒弟散发的宣传单子上,我却无意间看见了尹教头和娜明珠的消息。原来他俩夫妻终于跟着黄兴将军回国了,尹祜拉来了在战场上打散的北方士兵一起投靠了黄家军,但是终于因为曾在皇家效力而受到排挤,尹祜因为不愿意投靠袁世凯,而弃官离开了部队,最终加入了吴大师的拳术班任首席拳师。

我虽然十分努力,却一直没有在有限的时间里打听到小星的消息,我想他一定过得比所有人更好,因为他是一个洒脱的人,一定可以在这个留下太多遗憾的时代,活出一份自己的色彩来吧!

一夜清梦,总有醒的时候。我一直安慰自己,关于莲芜的那些消息不是真的,唉希望它不是真的!可是,有些事,当真是改变不了的。

当暑假结束,我前往新的学校报到结束以后,我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单薄、瘦长,细眉凤目,笔挺纤细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薄唇,他站在那里,朝晖正炽,他就站在校门口的那一抹嫣红里,右手潇洒地举着手机,对着听筒喊道:“小五,等我吃午饭!”